第1章 王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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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这天,月回镇下了一整日的大雪。
镇上的百姓平日里最爱热闹,今天街上只有寥寥几人经过,裹了棉衣匆匆往东边奔去,都是为了到青玉巷的三金楼喝上一口热腾腾的金酒。
“砰——”
孟乐银把冻得半硬的羊皮手套往桌上一摔,略显意外地冲对面桌的老余点点头,搓着手落座。
“小老板,来一坛金酒,半斤羊肉,再给我炸一盘花生。”
“呦,是银公子,稀客稀客!”被叫作“小老板”的精瘦男人搓弄手里的核桃,“城外的路被雪给堵了,羊肉这几日恐怕是吃不上了,给您换成烧鸡如何?刚从炉子里出来的。”
“都行都行,你这一年四季都在盘这玩意儿,莫不是晚上跟你家大老板睡觉也不撒手呢,哈哈哈!”
周围一片哄笑。
精瘦男人飞了他一个眼刀,脑门上的横纹挤在一起,“你这张嘴,不想要就干脆切下来给我下酒。”
……
孟乐银把花生扔进嘴里,又就了一口刚烫好的金酒,满足地喟叹一声。
整个一楼被朦胧的热气萦绕,喧嚣的人声错杂其间。
“诶,老余头,听说南市来了一个新人,有趣的很。”
“如何有趣?”
“怎么,你不是号称‘南城主’么,你不知道?”
“没听说过。”
“这就是你不对了,哎算了,我有正事找你。”
……
孟乐银撕下一条鸡腿大快朵颐,耳边断断续续地听见几个字眼。
“有笔生意……搭线……少不了……”
他瞧着老余死水样的眼睛里渐渐翻起波,和对面黑裘男人碰了一杯。
这个黑裘男人他第二次见。
第一次见在七天前的城门口,他刚从云归镇拉了一车破铜烂铁回来,当时只瞧了两眼,这人长得贼眉鼠目,唇上飘着两抹须,怀里揣了不知什么东西,左顾右盼的,那副阴恻恻的模样不像什么正经人。
他在月回镇生活了十几年,从没见过这个人,但他似乎跟老余是旧识。老余在南市做质人的买卖,祖上三代扎根在那,横行霸道几十年,据说跟京城有些关系,不过月回镇天高皇帝远的,谁也没见过他们的“皇亲国戚”。到老余这代,就剩他和弟弟,弟弟看不上家里的生意,傍上知府千金之后又中了皇榜,鱼跃龙门去了京城做官,总算老余家也攀上京城了。用老余的话说镇上人都是他的朋友,倒也不假,找朋友要钱蹭饭可不就是他么——只是镇上人都不拿他当朋友罢了。
……
这厢孟乐银正琢磨两人关系,半坛酒已经下肚,小老板过来跟他搭话,递了一盘炸得焦香的花生。
“银公子,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孟乐银回过神,抓了把花生塞嘴里,被烫得直皱眉,口齿不清道:“是我在你这吃饭,你反倒问我哥哥,不给你钱了!”
“行啊,下次带金公子来,我倒贴你两坛金酒。”
孟乐银上下扫视他,心想这小老板何时跟自家哥哥苟且上了,小老板装作没看见他审视的眼神,自己也捞了两粒花生,“行了行了,想些什么龌龊东西?”说罢又俯下身跟他耳语,“上个月我托你哥哥带几块喜山的玉石,这都快四十天了,没点音讯,叫人着急的很啊!”
小老板的声音阴柔绵软,跟他家大老板正好相反,孟乐银感觉耳朵一阵一阵发麻。
他饮尽手里的酒,“你想知道谁的音讯?”
“还能有谁?”
“我问问你,你是想知道我哥哥的音讯?那我直接拿家书给你看,若你想知道玉石的音讯,就再给我来坛金酒。”
小老板直起身,一双瑞凤眼抖着风,“讹我呢?”
“那怎么能叫讹?公平交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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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三金楼的客人一一离去。小老板点燃墙上几盏油灯,火光被墙隙流动的风吹得摇晃,孟乐银抱紧怀里的酒跟他告辞,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回家去了。
积雪已至脚踝,孟乐银踩了会儿雪,直把双脚冻得麻木才慢吞吞挪回他和王不识的住处。南市是月回镇跟云归镇交界的一块地方,两镇最大的集市便是此处,因四大教和逆水门各有教众散布,云归镇又是铁矿重地,所以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一些灰色生意长年累月形成了地下市场。
去岁春末,他在月回山捡到了身受重伤的王不识,这人长得实在漂亮,鬼迷心窍之下将他带回去请来大夫医治。半月之后他醒了,却只记得自己叫“王不识”。后来才发现王不识武功不凡,因他时常去镇外做买卖,这人便跟在自己身边不言不语地当起了护卫。
住处在某家染坊底下的地窖,原本他只是在那处歇脚,自从身边有了王不识,也只好在这里“安家”。
孟乐银揭开石板,一股暖气扑脸而来,他迫不及待地跳进暖烘烘的“陷阱”。
王不识已经洗漱完了,半湿着发身着单衣罩件披风正在捣弄火炉,见他跳进来也不说话。
孟乐银把酒坛扔给他,“热一热喝了。”,言罢将大氅手套皮靴丢去一边,凑到火炉旁取暖。又问王不识还有没热水,对方指了指内室风口下的木桶,依旧不言语。
“本来呢,我们是不爱在冬天洗澡的,偏叫我摊上你这么个……唉!这日日洗澡有什么意思?”说着伸手去勾澡巾,三下五除二脱衣,被冷风激得发抖又关了窗。
……
孟乐银出来时,王不识已将酒饮去一半,脸上染了点红,更是好看了。每被王不识的美貌蛊惑的时候,都会恨自己为何没有甚龙阳断袖的癖好,从前跟过自己的那些姑娘哪里媲得他三分。
他一边啧啧有声一边在王不识身边坐下,踢了他一脚,“兄弟,活儿来了。”
王不识转过头,疑惑地看他。
“今日我去三金楼,碰见一个小胡子跟老余打听你呢,看他那模样想必是杀人越货的大买卖。”眼见王不识皱了眉,他抢来最后一碗酒,一口咕噜下肚,才接着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挑,只要钱够多。”
“老余这两个月可跟郑丰宁打得火热,前日我还看见他进出王老板的宅子,郑丰宁是谁?我们镇上大地主方兴的遗孀,家里除了钱就剩钱,这回被老余诓了做甚采矿的买卖……”
“你想做什么?”王不识打断他的话。
“郑丰宁的钱大半都落他手里了,还找了人做账,做账的人是我朋友,我说这些是要你明白这事要被他经手了,你可拿不到什么钱。”孟乐银顿了下,看向王不识,难得露出算计的神色,“听我的,我找个时间把老余支开,引那个小胡子来找你,剩下的你知道怎么办。”
王不识恍然大悟,略一思索便点了头,“可行。”
孟乐银乐呵呵地拍上他的手背,“那就如此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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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头连着三日艳阳高照,积雪逐渐消融成冰。
孟乐银方从地窖里爬出来,就被树枝上脱落的碎冰砸了一脸,“诶哟我的娘!”他掏出手帕擦脸,心想哥哥的家书在驿站滞留许久,今天该到了。赵常在城门口的面摊估摸也重新支起来了,自己有半个月没吃他家牛肉面,实在想念。
不出他所料,城门口人头攒动,大大小小的车马进出,已是热闹起来。赵常那腾腾冒热烟的面摊坐满了人,还有几个等在一旁同老板寒暄,风吹得紧,摊前挂着的水色麻布一开一合,打在手臂上还有些疼。
“常赵!一碗牛肉面加满辣子!”孟乐银这一吼,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有人认得他,经常来这里吃面,便好颜色地让开,还与他说玩笑话:“银公子,这回是来提亲的?”
孟乐银抬手搔了搔被风吹散的鬓发,“你让姓赵的把面汤秘方嫁我,多少礼金都给!”
赵常端着两碗刚出锅的面走出来,隔了烟气啐他一口,“呸!我姓常不姓赵,没有赵家的秘方,你找错人了。”
孟乐银嬉皮笑脸凑上前,“说正经的,我俩结亲家不好么,还是你家母老虎拦着不让?”话刚说完,迎头就被敲了一棍,紧跟着一个泼辣的女声打在他的痛处,“孟二,嘴巴不想要就给我剁了喂狗。”
“我失言,姐姐饶了我。”孟乐银从善如流地接过常大美人另一只手里堆满辣子的面,“姐姐的面我只配品尝,万万不敢亵渎。”
常娘子见惯了他这副赖皮模样,“哼”了一声又回到一旁台案上擀面。
……
孟乐银在一张坐了一人的跛脚桌子前落座,又从怀里摸出自己包好的银筷,将辣子搅和几下,跟面汤和牛肉块混在一起,鲜辣味顿时散开,他搓搓鼻子,夹起一筷子沾满红油的面条,吹上三下就送进嘴里,一口下去脸红了身上也热了。
“啊,好得很!”
等吃过一半,他才注意到对面正在小口喝面汤的男人,男人似是感受到他目光,也抬起头,于是他冷不丁对上一双绝色的桃花眼。有点眼熟,他放下筷子,思索一番,突地用力拍了下桌子,面汤都给震出来。他指着对面的男人,又压低自己的嗓门。
“你……你是……小颜……”
男人眼里闪过冷光,抬手喊了声“结账,两碗”,打断他的话。
“好了,我都认出来了。”孟乐银敲他的手指,“你回来还易什么容?刀呢?”
男人放下两碗的钱,听完他的话也没动身要走,只说“你先吃,等会儿边走边说。”
孟乐银闻言慢下来,看对面那人比三个月前憔悴许多,这会子刀也没在身边,想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
“你说你这三个月都在芦河城,那不巧了么,我哥哥也去了那边,莫不是你也上手了淘金倒铜的生意?”
“差不离,金公子是去芦河的大集会吗?”
“正是,你难道没见到他?”
“不曾,集会有一个月,我一直都在,确实未见你哥哥,我尚且纳闷,以为金公子不弄这个了。”
一番问询下来,孟乐银的心已经冻结成冰——哥哥决计出事了!却也疑惑这每月的家书又是何人写来的?怎么跟哥哥一样的笔迹?
“二银,你别急,我们先去驿站取信,再回来合计。说实话,若非碰到你,这些事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孟乐银心中一动,总感觉摸到了一条线,“你放才可是说你的刀被人偷了?”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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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回镇的两处驿站都建在城门外三里的芝麻地旁,官驿东边挨着养马场,西边与月上河为邻,占着最宽敞紧要的路,深蓝的标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混着马嘶和人声。民驿则需绕过芝麻地,相连的两座阁楼就是了。他们进门时正碰到几件标绿的信送来,信使身上携了湿冷的寒气,孟乐银忍不住打起寒颤。
他将邮牌递给驿长,对方拿钥匙从东边最顶上的邮柜取出一封标红的信。
“孟公子,这是您的信。”孟乐银手抖得厉害,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多谢,哥哥可有别的东西送来?”
“没有,说来也怪,孟大公子离开时还特意叮嘱我们,重阳过后会寄来几样物件叫好生保管,可如今小雪都过了,那些物件却没见着。”
“好,我知道了。”与驿长告辞,孟乐银魂不守舍地扯着男人离开了。
……
回到地窖,炉子已经被王不识熄掉了,他似是不怕冷。去岁冬天整个镇子都买不到几块炭,虽说南方不如北方雪重寒深,但入冬头半个月也是整日冷风飒飒,他即使裹着两床棉被都夜不能寐,而王不识披着那件半旧的狐裘却睡得十分安详。后来还是哥哥托好友路过给他捎了十来斤白炭,才不至变成冻死鬼。
王不识在里间打坐,孟乐银问他为何不畏冷,他没正面回答过,只说阴冷的地方于他练功有益。自己也算见多识广,知道这些混江湖的多少会练些奇怪功法,每样功法的讲究还大相径庭,或许他练的是甚至阴心法,他听傅花阑说过,阴阴阳阳玄乎的很。
“二银,你这住的是冰窖?”
“嗐,客人不喜热,颜公子且将就一会儿,我去热炉子。”他到炉灶旁掏干净炉灰,塞了两根臂粗的木头,又烧了几片叶子带着一把细木枝进去,不一时灶肚亮堂起来,把幽暗的地室映得发红。
“我听人说了,说他长得姝色非常,早想来打个招呼,只是我这两年难得回来。”
“哼,姝色非常,人家是位公子,不是小姐。”孟乐银提来一只炭盆,又到另一间房取炭,用火折子引燃,盆内花白的炭块“哔啵——”响了几声。
……
二人无声对坐一时,直到整个地窖烧热了,孟乐银才折起手中的信。
“你……怎么打算?”颜少霭抬头看他,神色很是小心。
“哥哥在信中说他被困在涂北城尚无性命之虞,还说四大教在年关派人过来找甚东西,叫我提醒爹娘多加防范……”孟乐银说不出出自己现下是个什么心情,只觉得这二十多年来过得恣意妄为,如今总算遭报应了。
他手愈捏愈紧,信纸皱成一团。
颜少霭抬手复又放下,“那我们先回孟府,将此信交与你父母,再与他们相商?”
良久,孟乐银才长出一气,“我不回去了,早就发过誓死都不回,我还没死呢。”
“如此,不如我代你去,毕竟是你的父母。”
“府里的亲卫死士都不是吃素的,怕什么?”
颜少霭只能叹气,反倒是孟乐银踢了他一脚,扯开嘴角,“当务之急是找到哥哥所在,我先把客人安置好,过几日便启程去涂北城,有缘再会了颜公子。”
“那你行事千万谨慎,如今芦河涂北那一片可不安宁。”颜少霭从袖中取出一只天青色的细颈瓷瓶,底座有雕花看着很精致,“这是我出门常用的金创药,此药有奇效,不过所剩不多,尽量俭省些。”
孟乐银心里五味杂陈,但也没客气,道声知道了就接了过来。
“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我那位客人过几日要跟一个小胡子做生意,我怕他一个人对付不过来,你帮忙看着点。”
“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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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照进来的日影渐短,日光也愈发透白,想是正午到了。
孟乐银喊了声王不识,叫他出来一起用午饭。
“原来这位客人也姓王?”
“是啊,我们这里不是号称王家镇么?”
“这倒不假。”
王不识是光着上身出来的,孟乐银饶是见过无数次也很难不当回事,皮肤艳白,肌体匀称,再往上瞧他的好颜色……
颜少霭与他交换了个眼神,“当真不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不过如此。”
王不识没有反应,也没觉着自己失礼,冲颜少霭问了声好,又进去穿衣了。
……
三金楼午时之前不开门,孟乐银便带二人去了常如意饭庄。
看到重新上了漆的鎏金牌匾,颜少霭问孟乐银:“我听我姐姐说常家要把饭庄名字改了,怎得又没改?”
“这你就不知道了,去年常娘子同赵云风文定,赵云风第二天就把自己名字改了,被他爹娘骂得……诶!幸好你不在,你家离他家就拐个弯的事,他亲娘拿火把撵他要跟他断绝关系,差点烧了院子。”孟乐银同二人走去二楼,吩咐小二送上今天的例牌,再加两壶清酒。
桌上摆了两盘蜜饯果子,孟颜二人甫一坐定就开吃,孟乐银咬了一口蜜渍的陈皮,“后来常大婶跟常娘子出来,说成亲以后可以把常如意饭庄换成赵常他爹的名字,这事才罢了。不想成亲第三日回门,常娘子跟常大婶哭诉赵家婆婆对她不好,这下惹火了常大婶,带着常家的家丁仆人乌泱泱地就去了赵家的院子,他家院子虽不小,哪里经得起这些人折腾,反正最后改名字的事是没门了,赵云风从此成了赵常,跟常娘子把面摊摆到城门口,在后面搭了几间小屋,也算安家了。”
“这赵常是个人物。”
“可不么,都说赵家两口子惯会算计,又哪里及他们儿子聪明。”
“罢了,吃他家面就好,旁的也不必多言。”
……
小二说清酒还没出窖,给换成了去岁酿的两坛子柰李酒,酸甜可口。三人喝了一圈,菜便来了。先端来的是一锅石煲,揭盖后堆满的时蔬菌菇,还冒着水汽,之后上了一盘炒得满室飘香的冬笋腊肉、几团被竹叶半包着的肉饼,和一条清蒸的大鳊鱼,看着也有三四斤;最后上的是三大碗汤圆,汤汁棕黄,一阵一阵的药香。孟乐银知道颜少霭最是爱吃,便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想你怕是一年多没吃过这里的东西了,赶紧的,若是味道不对了可要找常大婶的麻烦。”
他给王不识舀了两勺蔬菜,又让他多吃点笋炒肉,“连着三天没吃东西,你也赶紧的。”
他自己先夹了肉饼来吃,入口时难掩喜色,只觉得津液都要流出来,吃过却皱了眉,冲王不识道:“肉饼你可别吃了,我再尝尝这汤圆。”汤汁是药草熬的鸡,汤圆不如之前个大饱满,小小的一口,皮儿软烂,内里的馅有花生碎混了牛肉末,他草草吞下,又道“这个也别吃了。”说罢便招呼小二把那碗汤圆换成了三米油饭。
颜少霭吃得满意,不解两人这行径,“怎么,王兄有忌口?”
王不识开了口,“我不吃牛羊肉,颜公子自便就好。”
颜少霭大抵觉得可惜,摇了摇头,又低头吃了半碗汤圆。
“汤圆比以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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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少霭先行回府,孟乐银离开前打包了两只烧鸡,又借了一坛柰李酒,心满意足地拖着王不识出门。
行至半路,他的情绪反涌上来,几度想要开口又不知说甚。王不识察觉他与平时不一样,破天荒地关心起他:“二银,你有心事?”
孟乐银长长短短叹了无数的气,最后还是:“回家再说。”
地窖内尚有余热,王不识重新把炭盆燃起来,孟乐银放好吃的,和他一起围坐在旁。
“我哥哥来信,说他被困涂北,姓颜的也说他前两个月在芦河压根没见到他,我想他大概出去不久就出事了,唉!我真是猪脑子!现下找不到头绪,可我不能置哥哥处于险境不顾,只能按他信里说的去找他。”孟乐银看王不识神色,一如平常,只略微点头,又接着说:“我拜托姓颜的看顾你,他是个好人大可放心。我房间西边放衣服的箱子底下有个洞,我从前攒的几张地契银票都在里头,如果半月后没有收到我报平安的信,这个地窖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了。”
王不识依旧没有说话,孟乐银拍他的肩膀,心想自己这辈子到要紧关头,除了哥哥,最舍不下的居然是个这个人。
“南市的水要比你想的深,你即使深居简出也未必能享受一世太平。我之前没和你说过,顶上这个旧染坊是我以前的产业,老板娘同我有结拜情谊,她在南市混得比我久也比我好,走之前我呢会把你托付给她,日后你就在她身边帮着做事,或者你想自己另起炉灶也无不可,我也叫她帮衬你,只是这人脾气怪得很,呵!你见识过的,多哄着就是了。
“杀人的营生做不了一辈子,我们都不是甚好人,半辈子造了许多孽,因此更要想法子活下去,当然,你是江湖人,更明白这个理。”
他还想说什么,自打定主意孤身去寻哥哥,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消停过,不等他接着叮嘱,王不识却已把手覆在他手上,说的话更让他心惊肉跳:“你的手很少这样凉。”
孟乐银赶紧抽回手,把凳子往外挪了半寸,“王不识!你别误解我!”
王不识瞅着炭火嗤笑一声,孟乐银觉得他声音仿佛也带上了火苗,“遗言留待日后,你的钱、你的人我都会看好,芦河涂北这两年都不太平,你且顾好自己。
“芦河城外养马场有我相熟的人,他叫谢浔,你冲他报‘晦知’的名字,他会相助于你。”
闻言孟乐银心中却一片骇然——朝夕相处,他竟不知从何时起王不识已经恢复记忆,此情此景,满心情绪却只化作一串傻笑,“王不识啊王不识,我认识你快两年了,你头一回跟我说这么多话。你是不是想独占我的酒!”
……
夜里两人饮尽了那一大坛柰李酒。
孟乐银觉着这又酸又甜的,比在酒楼喝的滋味还好。
后来他又去把自己的私藏挖了出来,王不识也索性陪他醉倒在这深冬晴朗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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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日上三竿,孟乐银被自己一声震天响的喷嚏吓醒过来。
他捂住似要四分五裂的头,迷迷糊糊地扫视四周:他穿着白日里的衣衫躺在梆硬的地上,胸前盖着一张绛紫的棉被,身旁的铜盆只剩最后两三块炭,残留几缕温热的火气。他喊王不识,人却没应他,想是昨夜喝多了睡熟了。
他攮起棉被进屋,换了身干净衣裳,觉着今日好似比昨日更冷,又添了一件夹袄。走去王不识那间屋,从床到柜,齐齐整整。
他纳闷了半晌,才缓缓想起昨夜酒酣时王不识断断续续说的话:那个小胡子已经被他搞定了,今天就得给人家去办事,还说小胡子先付了十两黄金,他放在枕头底下,让自己拿这个做盘缠。
他拎起枕头,果然有一锭金子,孟乐银手里捏着这圆润沉甸的宝贝,感慨亏得自己昨晚那样千叮万嘱,嗐!都白说了。
……
赵常的面摊上,他再次碰到易容后的颜少霭,这人今天吃起了素面,紧着那碟酸萝卜吃得有滋有味,见他来了一脸春光地招呼过去坐。
“素面好吃吗?”
“昨天回去之后瞒着舅舅给他还了债,又借钱给朋友做生意,我现在可是吃不起肉了。”
“之前从未听说你有做生意的朋友,做的什么生意,别给人骗了。”
“给人骗了如何?”
孟乐银一块牛肉下肚,听到颜少霭这话仿佛自己头一回认识他,他压低了声音凑过去:“没看出来啊颜少霭,怕不是单纯做生意的朋友吧,难怪你回自己家还易容,叫你娘知道了看她不打断你的腿。”
颜少霭变了脸色,也凑过来:“冲我放狠话做什么,等赚回来了,头一个给你修宅子,横竖你别跟我娘讲。”
孟乐银搅和碗里的面,心情好转,“颜公子都这么说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心照不宣地碰碗。
一碗面吃完,颜少霭才磨磨蹭蹭地跟他讲另外一事:“我已经让我的师弟师妹守在你家附近了,他们轻功一流,尤其我师弟耳力胜过常人几倍,你家周围如有动静,他们都能照应到。”
孟乐银一怔,无言以对,只好掏出几块铜板,“赵常,结账,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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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路上说了一会儿话,孟乐银只觉昨夜饮得实在过分了,分明艳阳高照的天,他愣是多穿了一件,热得背心冒汗,脸颊发红。
“二银,你这是怎么了?”颜少霭见他不对劲,吓了一跳,连忙拉他到一旁茶水摊坐下,两指搭在他腕上,沉吟一时。孟乐银见他神色愈发严肃,想是探出了端倪,问如何。
颜少霭收回手,“脉弦紧促,略带虚浮,是经风受寒之证,探你心脉有瘀,气行阴阳相逆……你中过化心之毒?”
孟乐银尚且不知颜少蔼几时习得如此医术,他所中之毒一般郎中可是断不出的。
“我师父生前也曾中过化心之毒,临死都未得解,不过他的手札记过几样术方有缓解之效,待我下次回去取来。”
“从前哥哥请过几个号称‘神医’的大夫给我瞧过,什么方子都试了,多少保住了性命,你也不要过分担心,这‘化心’总要有个过程的,否则我这二十几年的心脏岂不白长了?”
“你总是如此……记得过去师父常教诲我,‘心随万物,动静有法’,不就如你这般?可惜我就算早十年识得你,也是做不到的。”
孟乐银正要说话,却被一个从远处传来的响鼓般的声音打断了。他和颜少霭一齐回头,看见老余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身上着了软绵绵的绫罗,外披精致的黑貂裘,手提两壶金酒,脸色不大好看。
孟乐银想他不会当街发难,琢磨着等会儿怎么糊弄过去。老余把酒坛往桌上一搁,半眯着眼打量孟乐银,半晌吐出一句“你个好小子,敢抢我的生意。”
孟乐银一脸茫然,不解地问:“老余,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老余歪歪扭扭地坐到他俩对面,指节敲了敲桌面,“那个姓王的小白脸是不是你支使的?”
孟乐银摇头,“怎么,我都两天没见他人了,你知道他做什么去了?”
老余啐了一声,“别在我跟前装神弄鬼,他昨下午在水云街那个破马棚边上跟冯淹暗通款曲可是被我看见了,今早天还没亮,冯淹那个死人就跟他一起上马车出城了。”
“老余,话说清楚,冯淹是哪位?”
老余这会儿都懒得瞧他,转而去看他身边的颜少霭,眼里多了些许探究,“你孟二银是什么东西我一清二楚,少给我装,不是你支使,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白脸敢在我的地盘抢我的生意?那日在三金楼,我可就坐在你对面呢!”
孟乐银恍然大悟,把桌子拍得震了二震,“原来是那位!”,他又摸上自己下巴,“可我更不明白了,我与这个……冯淹,一点不熟,正脸都没见过,你和他要做什么生意我从何得知?更谈不上我支使别人了,说了两天没见他,你非不信,老余你自己丢生意怎么还兴怪上别人了!”
“嘿你这个孟二银……那不说别的,小白脸难道你一点不熟?你的人抢走我的生意,你不表示一下?”
孟乐银心骂道这贪心不足的死老余头就没少讹他哥哥和他,从前不让他得逞,他反倒初心不改。
“老余,你当我乐意呢?姓王的这一年,我好吃好喝把他当爷供着,他一声不吭地走了半个铜子都不剩,藏起的烧鸡都叫他顺走了,我上哪去喊冤?要不‘南城主’给我主持主持公道?
“你说昨天看见他跟人去了水云街,我可是两天没见他了,好歹平时他做生意都给你分了不少,走前还让你看见了人影,我呢?连个屁都留不住,要不你先把他给你的还我,咱们再说别的?”
老余气得手抖,却也暂时发不出火,只能咬牙切齿道:“孟二银啊孟二银,你行,等着。”
……
总算送走那位霸王,孟乐银直觉浑身愈加发热,头顶的太阳都快滴油了。
“二银,他不会找人打你吧?”
孟乐银浑不在意,招手要了一壶茶水,“你极少回来,不清楚姓余的什么德性,他这么些年岂止是打我,三番五次地要弄垮我的产业,你瞧昨日带你去的染坊,我就剩这个了,拜他所赐。”
“那你还是早些动身的好,不如今晚出发,我还能护送你过云归镇。”
孟乐银连喝了两碗凉茶,才感觉热气散开,“也好,省得我没日没夜担心哥哥,我们酉时在城门口会面。”
包袱早先便收拾好,他把王不识留下的贵重东西都放进酒坛子埋到树底下,自己除了那堆已经藏了不知多久的金银玉器外也没什么值钱玩意。临行前他找到王相月,将自己仅剩的几张地契银票和邮牌都给她,开春后染坊的诸项事宜也交待一番。说话时这女人脸色就阴沉沉的,走时王相月却红了眼睛,问他若平安回来有什么打算。
孟乐银摇头,他真不知道该有什么打算,他只知道自己大约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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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丑时末,曦乌城骤降一场暴雪,大雪未至,冬寒已深。
孟乐银与颜少霭在城门口分别,原想驾着马车一路星驰,赶在辰时踏入江化城。却不料他才出城门,又困道中,只得就地休憩。
一个时辰后醒来,车外冰坚雪重,入眼皑皑,天地之间凝作苍蓝一团,日光挣在重重云后,久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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