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止裕第一次遇见成齐美是在初三的9月1日。
开学第一天人心浮躁,交作业抄作业喧喧闹闹,他隐蔽在高高垒起的作业后,一声不吭,闭目养神,对新同学漠不关心。
一个暑假兵荒马乱,连作业也是少见地熬夜补完,温止裕此刻唯有疲惫,勉强一边做眼保健操,一边听着女同桌兴致勃勃八卦新同学。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新转校来的成齐美就是初一教语文的齐老师的亲儿子。
说是原本在隔壁的延中读书,成绩优异,是冲击状元的苗子。于是他们庆城中学的校长分外心动,借齐老师庆中教工的理由厚着脸皮向隔壁校长要人,几番拍桌极限拉扯才抢回了这么个宝贝,就等着中考一鸣惊人,给他们庆中长脸。
“你的年段第一怕是要保不住了。”温止裕同桌白慧中乖乖女长相,但此刻笑得贱兮兮,还凑近,又发现温止裕没有什么多余反应,只好失望一哼。
“你少调戏老温。”后桌的男同学大力拍一下女生,又小声吐槽:“我就不信齐老师能教出什么好崽来!整天上课就是他儿子他儿子的,我写物理的思路都给她打断了。”
慧中于是向后斜靠,暗号接头似的小声:“水面初平云脚低,我家儿子真牛逼。”
两人欢乐地笑起来。
温止裕睁开眼睛,忍不住去看座位三组外的新同学,穿着比他们崭新两年的庆中校服,显眼得鹤立鸡群,确实有几分校园剧里转校大魔王的气场。
“还挺帅。”白慧中托腮,“不过帅哥的刘海过眉毛了呢。班长不管管吗?”
他什么时候为难过大家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了……温止裕心说,这分明是德育处老秃的业务。他刚想反驳两句,就看到班主任径直走来。
“老师,物理作业能收的都收齐了。”后桌秦予明做事风风火火,此刻见缝插针,唰一下站起来就准备送走压在自己桌子上的几大摞作业。
班主任点头,随口交代了句“一会儿广播结束搬到楼上办公室去。”看也没看秦予明,眼神倒是落在温止裕身上。
“止裕和我出来一下。”
优等生的底气就是从来不怕老师谈话。但此刻温止裕身心俱疲,倒是很担心来活儿。然而两年来他总是帮老师做表格,录数据,老师抓他干活已成习惯,他也不好表露,只好礼貌跟随老师去办公室。
他正等着班主任指使新学期的新繁琐事,班主任倒是拉来一把椅子让他先坐下了。
“止裕,你妈妈情况还好吗?”刘老师语气关心又惋惜,“老师们都很心疼你,都要初三了,遇到这种事情。”
温止裕没想到刘老师特意的谈话竟是关心自己妈妈的车祸,虽然心里并不想提起,也忍不住回应了一个真诚的笑容,如实回答,“我妈妈已经清醒了,只是医生说还要再做几次手术。”
刘老师叹了口气,安慰道:“性命无虞就好,好在你爸爸就是律师,后续追责赔偿方便一些。”
温止裕的笑容微微凝滞,好在刘老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并没有看出来:“大人的事情由大人处理,马上就要中考了,为了你妈妈,你也一定要专心学习,发挥出应有的水平。不要被别的东西干扰。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和学校反映。”
温止裕内心酸涩,但也不愿意反驳什么徒增困扰,他心里纷纷乱乱,却更不想辜负外人的善意,还是听话地点头答应:“老师,我一定心无旁骛。“
“那就好,那就好”。刘老师欣慰地点点头,话锋一转,“你做了两年的班长,做的非常好,帮助了老师很多,真的是辛苦你了。”
温止裕摇头:“不会的老师,都是我的份内事。”
刘老师点点头,似乎是很满意温止裕的礼貌,“全年段都知道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学习优秀,做事周到,有能力也担得起责任。只是我们老师却不能在这个关头上耽误了你。”
温止裕一怔,缺乏睡眠的脑子里很滑稽地想到自己这好像是要被“罢官”。不过好在他不在意班委不班委的问题,能少做点杂事多点学习时间也算是他一直以来的小希望。
“最后一年了,老师希望你好好学习。班长的任务说少不少,我们把它交给别人好吗?”
“当然可以。”话已至此,温止裕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他平和地点点头,“听您安排就好。”
刘老师拍了拍温止裕的手,笑得慈爱,又随手从桌面上捞过来一包小面包,“止裕是不是又没有吃早饭?学习很重要,身体更是。”
温止裕一回到教室,就看到秦予明已经领回了新书,正对着日光灯展示自己被塑料绳勒红的手掌,骂骂咧咧。
“喏,补充一下能量。”
秦予明稳稳接过温止裕扔来的小面包:“你哪里来的这玩意?”
“卸任班长的退休金。”温止裕无所谓地笑起来。
“哈?”秦予明颇感意外:“这就辞职了?牛哇!说起来我想辞学委也好久了。整天收作业发作业,烦死个人,就是不好意思和老班讲。”
“哇哦,”白慧中也小声大叫,“温止裕不是班长了!老娘今晚就去改裤脚!”
温止裕才懒得理睬这一左一后,只想趴在桌面上小憩回血,可惜慧中秦予明一个比一个话多,就是不愿意放过他。
三人正小声打闹,刘老师就走进来,于是开始开班会。
温止裕掏出会议记录本,这本旧本子记录了两年的班会废话,就算每次都很简略,也已经颇有一定厚度了。
最后一次由他做四班的会议记录了。
温止裕突然多了份仪式感,还有点放松的舒适:这也算是功成身退了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记下刘老师的开学动员。
刘老师简略地完成了开学必说的废话,然后说:
“新一学年,我们班的新班长,也是我们的新同学,成齐美。”
温止裕笔顿住,抬头看老师,刘老师看着另一个方向,另一方向的成齐美单手撑头看向窗外。几多视线聚集在他的后脑勺上,他本人恍若不觉,全然游离于状况之外,丝毫没有回头认真听讲的意思。
全班就这样诡异地沉默了几秒。
温止裕低下头,在会议记录本上写下关于新班长的任命。
刘老师尴尬咳嗽两句,打断诡异沉默。面对同事儿子的小状况,她准备宽大处理,于是平时的灭绝师太和颜悦色,语气中满是母性的包容:“那新班长上台做个自我介绍吧?”
全班同学再次盯向那颗状况外的后脑勺,时间一秒一秒,慢吞吞地,成齐美终于响应指令,他缓缓起立,然后慢悠悠走上讲台,站定,轻轻扫视全班,没有什么表情。
温止裕不幸对上新任班长的眼神,于是移开。
成齐美也看到温止裕,他伸手进讲台的粉笔盒,挑出一根最长的白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成齐美三个大字。
“成其美,我爸姓成,我妈姓齐。我们一家和和美美。”
温止裕抬头,这下是成齐美移开视线,而温止裕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也许是没事找事,也许就是单纯的羡慕,他手比脑子积极,抢先在会议记录本上写下了这句话。
完完整整,而又毫无意义,突兀而显眼的存在于其他概括性的语言下,在一二三点条理分明的板正短句下,唯一一句带有引号和情感语气的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