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赐婚

转眼已是深秋,年节将至。
这一年衍国风调雨顺,朝野上下一片祥和。十月初三,西北军报抵达晟京,护国公霍锦城亲率三十万龙骧军西出肃阳关八百里,大败月戎,直捣月戎王宫,即将班师回朝。
征和帝下旨将月戎国改为龙腾郡,名列西五郡之一,举国欢庆。
十月初五是达摩生诞,国内大小佛寺竞相庆贺。晟京里的伽蓝庵与无相寺联袂办了法会,有布施、讲经与放生会。本朝崇佛,百姓亦多信佛,一时间两寺门庭若市,香火缭绕不绝。
檀灯这天在伽蓝庵主持布施,几乎是脚不沾地的从早忙到晚,将近日落时分又轮到他讲经。众人只见一名面白无须,束发缁衣的青年手持一串念珠,施施然走上讲经坛,盘腿坐下,敲了敲手边木鱼,朗声道:
“妙觉证慈悲,便入菩提路。坐雪释迦尊,面壁达摩悟。”
他敲了下木鱼,开始讲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故事。
残阳如血,众人仿佛沐浴在血雨中,一时听得入迷,有几个妇人忍不住抽出手帕,偷偷拭泪。
“舍小而教化众生,是以舍身得道……”台上,檀灯慢悠悠地结束故事,开始讲“为证大道,须得舍得,舍得一道,经历五层”。
台下,众僧议论纷纷,就连身挂止言牌的几人也目光闪烁,心下叹息。相处多年,他们自然知晓檀灯有心侍佛,只可惜他异族出身,辜负佛缘。
天下之大,异族众多。夫异族者,有强有弱,有近如常人,有殊异焉。强如戎族者,独占一方,享尽供奉;弱如潳希蛮族者,举族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而弱如潳希蛮者,族中无论男女皆有殊色,且男子亦可受孕,致使族人屡遭劫掳,沦为货物,几近灭绝。
檀灯出身潳希蛮族,虽有幸被方丈竹深收留在无相寺中,且自身悟性极高,功德深厚,却仍旧未能剃度,平素亦自称俗家弟子,独居于偏院。
讲经还在继续。
檀灯正讲到“舍欲”,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突兀地露出一个微笑,高声道:“欲为人常,然过欲则损人害己,求生之欲亦是如此。”
惊得几位看着他长大的高僧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舍求生之欲?还是我听错了,是舍求身之欲?”
“大约是求身吧?若舍性命,当是更高一层了。”
“怎么年纪轻轻的,张口便是舍身呢……”
信众们不是第一次听檀灯讲经,却是第一次看他上讲经坛,也是第一次见到俗家弟子开坛讲经,讲的还是少见的舍身道。他们不像僧众那般多虑,短暂惊讶过后便沉浸于佛法的精妙中。
时间在檀灯清越的声音中伴随着夕阳逐渐流逝。
待檀灯讲完,天边只剩晚霞,法会也只剩放生一项了。放生之物多为集市上买来的鱼、龟、蛙,也有鹿、兔、狸、猫等物,都是前一日就备好的。众僧与信徒十数万人一道离开无相寺山门,一部分出了城门往陵山方向去,一部分往城中御明湖去,场面好不壮观。
檀灯理了理缁衣,走下讲经坛,回别院取了陶罐,想去御明湖放生昨日治病换来的鱼,却在半路被几名内监拦住了。
旁边一道前往放生的信众停下脚步,目光疑惑又担忧。
领头的那名内监全然不顾周遭百姓想法,举起手中圣旨,尖声道:
“檀灯居士,接旨吧。”
是夜,有鹰自晟京展翅,翼击长空,抟摇向西北。快到朔郡时,那鹰突然长啸一声,绕着下方一处树林盘旋。紧接着,密林中传来几声口哨,那鹰便振翅而下,落在林中一男子指上。
这男子年约四十,身材劲瘦,内着红衫,外披黑甲,自鹰腿上取出一卷纸条后,又摸摸鹰头,抬手放了那鹰,转身奔入林中一处临时军帐里。
此时已是二更天了,军帐里漆黑一片。
男子立在帐外低声道:“将军。”
军帐里一阵窸窸窣窣,一个低沉的声音随即响起,有些不悦:“何事?”
“今上亲笔。”
军帐里没了声音,片刻后,亮起一点烛光。
男子知道将军已经起身,便掀开门帘走进去,将纸条呈给对方。
被称为将军的男子只披了件外袍,眼底一片青黑,因为被吵醒,脸上还挂着不悦的神情。他皱着眉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掷到地上,拍案怒道:“简直欺人太甚!”
本来那将军身姿挺拔,相貌端正。这一怒,牵动左边脸颊上一道寸许长的伤疤,一缕血丝从伤口中涌出,顺着脸颊往下,便多了几分修罗之相。这一幕若是被晟京百姓看到,又要惊呼“煞星发怒了”!
这位将军便是龙骧军统帅,护国公霍锦城。他本是皇族,是今上征和帝的堂哥,却因命犯天煞孤星,克死双亲,幼妹重病,又因领兵,嗜血嗜杀,性情暴躁,一向为百姓所惧。
“将军息怒,是言官又发难了?”男子拾起纸条,匆匆扫视一眼,脸色立时变了:“赐婚?!”
“沈叔,传令下去,放缓行军!”
霍锦城刚灭了月戎,手握重兵,本该星夜兼程赶回晟京,他这一缓,估计晟京里大半官吏都要夜不能寐了。
沈雁栖连忙劝阻:“将军不可!皇上会传来密信告知将军,想必事情还有回寰之地,要不将军先去信问问言官们的意思?”
“问什么?那群摇舌狗巴不得我不好过!去传令!”
霍锦城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反驳,显然正在气头上,沈雁栖无奈,只能离开。
不过片刻,一名着青衫白褂的男子踱步进来,他显然已经知道此事,先不动声色地打量霍锦城神情,随后开口道。
“将军息怒,可有仔细想过此事个中曲折?”
“有什么好想的?无非是摇舌狗不放心我,要在我枕边安排眼线罢了。”霍锦城侧头望向白居北:“军师有何高见?”
白居北作揖道:“高见不敢。只想问将军,可曾了解檀灯居士此人?”
霍锦城不甚耐烦地来回踱步,回忆道:“锦菱的家书中似乎提到过他,说是精通佛法和医术。依我看,不过是个喜欢装神弄鬼的臭和尚,徒有虚名罢了。”他忽然冷笑一声:“似我这般刀口舔血,随时命悬一线之人,信神佛还不如信手中刀剑。起码遇到敌人时,刀剑还可以抵挡一阵,神佛?呵。”
他不再说话,坐回床上,打算继续睡觉。
白居北连忙拦住他:“将军想岔了,檀灯居士不大可能是个眼线。据属下所知,居士是个孤儿,自幼由无相寺方丈带大,经常义诊布施,救人无数,为人谦和,在晟京乃至国内,都颇有声望。”
也难怪霍锦城动怒,密信上征和帝亲笔明言,朝臣进谏,为无相寺檀灯居士与护国公霍锦城赐婚,借檀灯深厚功德压制霍锦城天煞孤星之命,并期望为护国公一脉留下香火,以示天恩。
可在霍锦城看来,这个檀灯八成是得罪了什么权贵,才被送来他枕边找死,而且这权贵跟他也有仇,盼着檀灯早死不算,还要让他恶心一把。毕竟霍锦城不好男风,而檀灯虽能受孕,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
他与檀灯素无瓜葛,不想当借刀杀人的刀。
“即便不是个探子,也定是得罪了人。我一个孤星命,连通房丫头都能被克死,这人要真这么好,怎会被送到我身边?不怕被我克死吗?”
白居北沉默片刻,道:“将军……若不喜,属下有一法可解。”
霍锦城顿时来了兴趣,起身道:“快说!”
“檀灯居士受了五戒却未能剃度,无非是其异族身份不便抉择入寺或入庵,若将军出资为他专修一座佛院,又言明是因不愿扰他清修而拒婚,想来即便有朝臣强要做媒,百姓也不会答应。”
霍锦城闻言,先是一喜,等坐到书桌旁,又踌躇起来:“计是好计,只是我打算年底去南明郡找神医为锦菱治病,怕是没那么多钱建佛院。”
“将军忘了还有皇上?”
霍锦城一点就通:“得灭月戎,乃天佑我朝,非臣之功;然臣杀戮过多,心内不安,愿乞佛祖……快备纸笔,我立即上书!”
白居北微笑,不再多言,撩起衣袖替霍锦城研墨。
十月二十是大雪,年节又近一步。
天刚蒙蒙亮时,晟京城里下起一阵小雨,青砖街道变得湿滑难走。檀灯穿一身灰色缁衣,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挎着药箱,慢慢走向城东青梅坊。
青梅坊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都是官家宅邸,向来安静。
护国公府门前早站了位老人,虽须发皆白,却神采奕奕,远远望见檀灯身影后,更是眼前一亮,极为热情地迎上去,寒暄几句后,便一同进了内院。
护国公霍锦城有个胞妹,年方十九,闺名锦菱,封号望烟郡主。因出生时邪祟侵体,染上怪病,常年卧床服药,许多方士大夫都束手无策。檀灯听闻后,主动上门为其驱邪诊治,每月三次,一连数月,风雨无阻。
虽然坊间传言,霍锦菱的病是被霍锦城的孤星命克出来的,但檀灯的上门诊治依旧十分奏效,霍锦菱已能下床走动,上个月还入宫给太后请安了。
两人说话间已走过数条回廊,过了一道拱门,进了梧桐别院,又登上一座精致绣楼。老管家周伯亲自叩开了门,出来两个小侍女,将檀灯迎进房间,又是忙着上茶,又是忙着拨热炭盆,极为热情恭敬。
霍锦菱靠在床头,隔着粉色帷帐,低声道:“麻烦居士了。”
站在床边的贴身侍女将帷帐掀开一条缝,让霍锦菱伸出一只手。
檀灯没有用茶,从木箱中取出腕枕,又取出一方丝帕搭在霍锦菱腕上,开始号脉,征得霍锦菱同意后,还掀开床帘,细细观察了她的面色。
“居士,郡主好些了吗?”周伯迫不及待地问。
檀灯收起丝帕,转身对周伯道:“郡主已无大碍,但沉疴难除,好好调理身体,适当活动,年前有望痊愈。”
周伯热泪盈眶,膝盖一弯便要来拜。
檀灯慌忙扶住,去取了药箱,又开了张温补方子,仔细嘱咐一遍用量,便接过纸伞,打算告辞。
见他要走,霍锦菱掀开床帘叫住他,“居士!居士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若居士不嫌弃……”
檀灯猜到她要说什么,连忙打断。
“郡主言重了,我佛弟子当以慈悲为怀,普济众生。郡主日后多行善事,便是对檀灯今日救治最好的报答。”
不等周伯挽留,他挎着木箱提着伞快步离开。
远远地,还能听见周伯道:“郡主慎言,居士与国公有婚约在身!”
霍锦菱道:“我知道,我就是……”
檀灯下了绣楼,没有再听身后的话,撑开伞,一手扶着木箱,将自己融入雨中。
经过午门大道时,从城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匹战马排成纵队冲破雨幕,飞驰在街道上,马蹄下溅开一朵又一朵水花。
檀灯正要横穿街道,来不及避让,被溅了一身雨水。而为首的那名纵马者虽意识到殃及了行人,却并未停下,而是径直往宫城方向去了。
“哎呀!这不是檀灯居士吗?”有行人认出了他,热情地打了声招呼,又数落起纵马者:“这几个人也真是的,赶着去投胎吗?城中大道上纵马,冲撞了人可怎么办?”
檀灯望了眼几名纵马者的背影,回身道:“看衣着与所配刀剑,是护国公和两位副将,或许是有急事要面圣,故而快马加鞭赶回来。他们都是国之栋梁,此等恶言以后还是少说为妙。”
那行人先是惊呼一声:“天煞孤星!”
紧接着又高呼道:“那不是居士您的夫君吗?”
听完檀灯后面的话,又羞惭低头,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檀灯微笑着回了句佛号,撩起打湿的衣角,穿着湿透的鞋走回无相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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