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是一个大晴天,霍锦城一早便请出了父母灵位。
霍锦城之父乃惠帝第五子,元后所出,与太上皇为同母兄弟,更兼统领龙骧军,立过许多战功,十分受宠,早早便封了晋王。太上皇登基后,又加封为一等亲王。可惜英年早逝,留下一双儿女,又有遗书道:不立世子不袭王。太上皇便将时年十三岁的霍锦城封为酉阳侯,接任龙骧军统帅一职,派往西北。
霍锦城之母则是应北侯正室嫡女,只是侯府没落,身份不如晋王高贵,好在夫妻恩爱,晋王又没有妾室,因而霍锦城只得了一个妹妹。
但不知怎么,霍锦菱的病原本大好了,这一日却口称不适,不想赴宴。
霍锦城担心不已,虽想立刻为她延请大夫,可今日毕竟是大喜之日,此事不吉,他想亲自前去探望,又分身乏术,好不容易腾出时间,礼官就来通知他:吉时到了。
他只好让侍女照顾霍锦菱,自己上马去无相寺迎亲。
依衍国风俗,花轿将随霍锦城一道从护国公府出发,去无相寺迎亲,由无相寺请的男女傧相将檀灯送上花轿,抬嫁妆的人再跟在新人后面,迎亲队伍绕城一周,最终回到护国公府。
霍锦城刚到无相寺山门下,便看见台阶上铺着一块金边卍字纹红绸布,从山门下一直绵延到大门口。无相寺一正两侧三座门敞开,所有僧众一律身着簇新的明黄色缁衣,手持念珠,立在门口,住持竹深和监寺竹灭还披上嵌百宝红袈裟,拄着法杖,站在最中间。
一名着绛红色缁衣的青年僧人迈出中门,在众僧注目中缓缓走下台阶。
等这僧人走到近处,霍锦城才看到他手中握着极长的一串红木佛珠,佛珠的另一端在后面身着嫁衣的人手中。
那青年僧人将佛珠递给霍锦城,双手合十躬身道:“檀空幸不辱命。”
随后,那青年僧人转身走上台阶,过了片刻,无相寺大门缓缓合上。
这是霍锦城第一次见檀灯。
只见这人约摸七尺高,红绸束发,薄纱覆面,看不清容貌神情,手腕上戴着一串乌沉沉的木珠,半掩于衣袖里,身着嫁衣,衣袖边缘绣着卍字,同色腰绳勾勒出极窄的腰身,看起来十分消瘦。
檀灯按习俗踩着绸布脚不沾地的进了花轿,霍锦城翻身上马,一群人半点也不耽搁,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绕城一周后,申时已过了大半,迎亲队伍进了青梅坊,抬嫁妆的人进了侧门,花轿则停在护国公府大门口。
霍锦城下马,踢开轿门。
檀灯端坐在花轿内,微微抬起双手。
霍锦城捏住他的两只手,转身,半蹲下,让檀灯趴在他背上。他特意将马步扎紧,怕摔着对方,但背上的重量还是让他迟疑了。
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怎么这般轻?
不过霍锦城面上并未显现出来,只默默将檀灯背入新房。
霍锦城在朝中人缘不佳,因而发出去的请柬不多,在座宾客多半是他麾下将士和碍于情面不得不来的宗亲大臣,他们早已入座等候,此刻正分坐两边,泾渭分明,居中的位置则坐着征和帝与太后等一干近亲,三方人马各自吃着茶点酒水,听着戏,等待吉时。
好在他们并未等太久,黄昏转眼就到,阴阳交替,正是婚礼吉时。
喜娘搀着檀灯走出新房,将红绸交给霍锦城。
礼官高声喝道:“一拜天地——”
两人缓缓跪地叩首。
接下来本是拜双方父母,但两人都已没了父母,好在霍锦城提前将父母灵位请出,置于供桌上。两人再度跪下,来宾们一阵议论纷纷,都认为不太吉利,但檀灯仍旧恭敬地拜了。
霍锦城在心里悄悄给檀灯加了五分,现在檀灯在他这里也算稍稍有几分薄面了。
由于征和帝与太后驾临,拜完灵位,霍锦城便扯了扯红绸,示意檀灯随他一起去拜见太后与征和帝。
征和帝坐在上座,旁边坐着贤妃,他纳过妃,自觉于婚礼一道上是个过来人,接受霍锦城和檀灯跪拜时,便笑嘻嘻地摸出两个大红色鸳鸯交颈荷包,将略鼓一些的那个放进檀灯手里,挤眉弄眼地唤了声:“堂嫂”。
太后小声说了句“于礼不合”,但没能拦住,便顺势将自己之前备下的荷包一并递了过去。
原本只有太后需要以国母的身份给份见面礼,因为征和帝开了个头,几位宗亲长辈都或多或少给了些礼物,有的没准备荷包,直接递过去一对玉佩或是金银元宝,塞得两人衣袖沉甸甸的。
拜了长辈之后,两人对拜,随后檀灯被喜娘扶入新房,晚宴这才开始。
霍锦城先举杯敬征和帝。
“堂哥大喜,朕祝堂哥早生贵子!”征和帝极为开心,一饮而尽。
“……”霍锦城深呼吸,压下到嘴边的反驳:“谢皇上吉言。”
方兴帮他将酒杯斟满,霍锦城又转向太后。
太后安氏,同样出身应北侯府,是霍锦城母亲的异母姊姊。但因坊间传言霍锦城克死了他母亲,太后对霍锦城并不亲厚,更宠爱霍锦菱一些。
霍锦城不想看太后脸色,一杯酒敬完太后与贤妃两人,匆匆离开主桌。
侍女适时过来禀告,说霍锦菱只是疲倦,所以不出席。霍锦城松了一口气,打起精神继续应付来宾。他扫视一圈,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东南角去,东南角上这两桌是素席,坐的是各地佛寺代表,个个头顶寸草不生,灯光下格外显眼。
霍锦城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动,暗道好在檀灯不是个秃子,要不然即使他是个好人,霍锦城也看他碍眼,得把印象分扣光。
他与那些禅师们并不熟识,和宗亲大臣们更是相看两厌,挑了大臣中还算有点关系的秦芝与季栝那一桌先敬了酒,刚要去别桌,就发觉来宾们早已各自寒暄,一双双眼中尽是深沉算计,顿时觉得心中一阵烦闷。但征和帝等三人只小坐片刻就回宫了,几个副将又都聚在一桌。今日他是主角,无法退席,便只好借敬酒之名狂饮数坛秋露酿,等到散席时早已酩酊大醉,不得已被人搀进新房。
白居北和方兴一左一右架着霍锦城推开新房房门,入目便是一副大红双喜,桌上供着红枣、莲子、花生与桂圆四样,两旁燃着一对龙凤烛。左边有胡床和贵妃榻,有桌椅、书案和一对博古架,上面全贴着大红喜字,就连挽起的珠帘纱帐都是大红色;右边则用一座十二折描金红漆百子木屏风隔开。两人架着霍锦城绕过屏风,便看到檀灯蒙着盖头端坐床沿,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床两边各站着三名喜娘,端着合卺酒、玉如意、金剪等物,不远处的梳妆台上放着刚刚收到的宗亲贺礼。
满室寂然无声,显然在等新郎完成仪式。
“那个……夫人,将军喝多了,您多担待担待。”白居北歉意地赔笑,扶着霍锦城坐到床边。
端着玉如意的喜娘小声道:“请新郎挑起喜……”
方兴回头一看,见喜娘怯生生地伸直了红木托盘,便拿过上面的玉如意塞进霍锦城手中。
但霍锦城早已醉得人事不省,不仅没能揭开檀灯的盖头,反而被方兴的力道推得直接倒在床上。
方兴身形一滞,手忙脚乱地想去扶起霍锦城。
他膝盖还没碰到婚床,就被白居北拦住了。外人碰不得婚床,白居北冲方兴摇摇头,示意他别犯忌讳,又拿过两杯合卺酒递给檀灯,道:“祝将军与夫人百年好合!”
“祝将军与夫人百年好合!”方兴与喜娘们紧跟其后齐声道。
檀灯微微颔首,几人便都退了出去。
方兴走在最后,关门前还补了句:“春宵苦短,夫人早些歇着吧!”
关门声响在霍锦城的脑海里,让他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多出了片刻清明。但他并没有声张,依旧保持侧趴的姿势,闭着眼睛。
他能感觉到檀灯一动不动地坐着,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接着传来陶器轻轻磕在地砖上的声音,一阵水声,又是陶器磕地的声音。空气中的酒味越发浓烈,他猜檀灯将合卺酒倒进了床底痰盂中。
檀灯的确倒了酒,起身后,他就立在床边,透过红色丝质喜帕打量婚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绛色薄雾,霍锦城浑身酒香,倒在床上,闭着眼。
檀灯忽然伸手,在霍锦城身上一阵摸索。
霎时间霍锦城酒醒了大半,却依旧没有动弹,他在等檀灯的下一步动作。世人眼中的善人檀灯,不惜毁了佛缘也要嫁进护国公府,他到底图什么?是要偷兵符,还是他的私印?
霍锦城在心里冷笑,将眼皮分开一条缝隙,想看看檀灯的表情。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檀灯甚至没有掀开盖头,而且正在替他脱靴解衣。
这番动作有些滑稽,但装睡的霍锦城没法笑出声,又没法忽略那双白皙的手正费力地解着他的衣带,便装作被惊醒的样子,翻了个身,方便檀灯动作。
不知是不是错觉,霍锦城觉得自己好像听到檀灯松了一口气。
檀灯很快解开了霍锦城的衣带,吃力地抬起他的上半身,替他脱了喜袍,然后调整了他的睡姿,替他掖好被角。
原来只是想让他睡好点,霍锦城心情复杂。
他从眼皮的缝隙中看到檀灯又拨热了房中的炭火,顶着盖头,绕过屏风离开了,片刻之后,屋里响起极轻的念经声。
伴着念经声,霍锦城的眼皮慢慢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