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佛经

过了腊八,雪便不停了,从早下到晚,从晚下到早。天色整日阴沉,寒风呼啸着扫荡大街小巷,行人越来越少,多数都在自家准备过年。
衍国逢五逢十举行大朝会,初十这天霍锦城早早起身,揣着灶上几个热馒头翻身上马,一边啃馒头,以马代步去往待漏院。
待漏院就在煦阳门边上,专供朝臣上朝前休息,分为内外两间。内间较小,却设有软榻书案,角落里还放着一盏半人高的九枝连盏灯,一般供辅政大臣和有爵位在身的朝臣使用。外间虽宽敞,却有些简陋,众臣每人只有一张书案可用,有时来的不巧,还要几人合用一张案几。
霍锦城来得不早不晚,外间已经坐了好几位大臣,里间地上也透着光。
他很少来待漏院,有新官不认识他,只认出他穿着武将朝袍,又配有金冠,是个有爵位的,便拱手行礼道:“将军……”
话音未落,旁边的一名文官便扯住他衣袖,拦下了后面的话。
霍锦城挑眉,浑不在意地慢慢往里间走。
他耳力较常人好些,能听到行礼的那名新官压低声音道:“你拦我做甚?害我在大人面前失了礼数。”
另一名文官道:“我辈文士不与粗人为伍,何况,你知道他是谁么?你随意行礼,不要命了?”
“难道这位大人性情……?”
“何止?他可是青梅坊那位……煞星!你跟他走得近,小心哪天……”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咳,有人朗声道:“这天真冷,几位大人可曾用过早膳?在下家中赶早做了香菇包,几位要不要尝尝?”
霍锦城停在内间门上挂着的棉布前,回头看了眼身后。
一名束玉冠,着湛蓝色文官朝袍的青年站在外间中央,脸色苍白如雪,素白的手里捧着个油纸袋,袋口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一个着青色朝袍的年长文官熟络地凑上去,从纸袋中掂出个包子,一口咬开,含笑道:“季大人太客气了!”
新任兵部尚书季栝,字子墨,有个双生哥哥叫季柞,字子弦,官拜镇海水师副统领,是霍锦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只是常年镇守海疆,数年不见了。
霍锦城扫了眼对方熟悉的五官,几不可见地颔首。
季栝回以微笑,然后道:“包子又不算什么珍馐,在下还怕入不得各位同僚的眼呢。”
几个文官连忙道:“天一冷,大家生怕误了早朝,一起床就往待漏院跑,哪还有时间用膳?季大人此举可谓雪中送炭啊!”
霍锦城放下隔开内外间的棉布,将说话声挡在外面。
里间放着一盆炭火,钱明山坐在软榻上,一只手拿着一卷书,另一只手抚着花白的长须,神情专注,旁若无人。
两人素无私交,此时内间没有旁人,两人更是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钱明山聚精会神地看着书,霍锦城则坐在木椅上闭目养神。
片刻后,从远处传来低沉悠远的三声钟鸣,一声比一声急促。
钱明山忽然叹了一声:“快卯时了。”
霍锦城睁眼时,钱明山已经起身,正往外走。他不愿与钱明山一起出门,便低下头,装作整理朝袍。眼角余光扫到一片细碎的金色。
钱明山已经走远,棉布放下,里间只剩下霍锦城一人。
霍锦城静默一息,上前一步去查看那片碎金色的来源。
是钱明山之前在看的那卷书,书页没有合上,露出来的纸质柔白光洁,上面是一行行小楷,字迹清俊而风骨俱佳,用金墨写就,烛光下闪烁着细碎金光。一眼扫过去,隐约能辨认出“菩提”、“亦复如是”、“众生”等字样。
本朝崇佛,钱明山虽是太傅,读本佛经也不算异常。
霍锦城没放在心上,大踏步出门去往太极殿。
他前脚刚到太极殿,征和帝后脚就从偏殿出来,迈着步子走向龙椅。因为起得太早,天气又寒冷,征和帝拢着手轻轻发抖,还不时垂头,看起来又冷又困,只想睡觉,根本无心听朝臣说话。
大朝会规定君臣都必须点卯,所以寅时就得起身洗漱,穿戴冕服,征和帝即将亲政,又逢新收龙腾郡,想必许久不曾安眠。
龙椅旁设有珠帘,有太后垂帘听政。
今日大朝会一改往日各派讨论龙腾郡的局面,礼部率先出列禀告今年万寿节事宜,霍锦城不喜礼部,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腊月十六是征和帝十九岁生辰,今年的贺礼……
再过几日,到二十三,锦菱生辰也快到了……母妃忌日也到了……
方兴说那日檀灯去的那户人家,住的是个仵作的遗孀,身体不太好,家里到处能闻到药味,而且檀灯并没有待很久,可能是去治病的。
沈雁栖去了那婢女的老家,发现她家一家四口都已经死了,横尸家中。他报给了晟京府,但晟京府的仵作只能查出是一刀毙命,查不出是死于谁之手,周围的邻居甚至都不知道这家人已经没了。
到底是谁要害他妹妹呢?
霍锦城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朝堂上头戴金冠的人。
太上皇年号龙安,在位十六年,只有一位皇子,两位公主,病危禅位时征和帝年仅十四岁,便任命了五名辅政大臣,分别是太傅钱明山、丞相柏清辉、前太尉步扬忠、虎护军统帅赵翼和龙骧军统帅霍锦城。
其中,只有赵翼与霍锦城一样是皇亲。
但赵翼常年镇守陪都西雍,又与南蛮对峙,而且与晋王私交极好,晋王战死后,赵翼对霍锦城多有照拂,他没有必要害霍锦菱。
霍锦城微微摇头,排除赵翼的嫌疑。
礼部尚书结束长篇赘述,拱手道:“望圣上定夺。”
征和帝早已梦会周公去了,根本没听,太后清了清嗓子,才把征和帝惊醒,茫然地扫视座下百官,迟疑道:“可……?”
太后当即打断他:“皇上!大宴三日以庆生辰,怕是过于奢靡了。”
征和帝一愣,慌忙改口道:“是,是奢靡了些……按往年那样办吧。”
众臣齐声道:“吾皇圣明。”
霍锦城抬头,眯起眼睛望着珠帘后那位皇伯母兼姨母,心中微动。
本朝虽有五位辅政大臣,但自从太上皇不再关心朝政,步扬忠病逝,赵翼和自己都不在晟京,钱明山和柏清辉都已年迈,朝中诸事皆听太后裁决。
说一句太后至高无上,并不为过。
霍锦城又垂下头,凝神思考,太后为什么要对锦菱下手?她明明喜爱锦菱甚至多余喜爱征和帝。
人思考的时候,就很难注意到外界的声音,等他发觉下一项议事与自己有关时,已经晚了,只听见季栝道:“……护国公倒是个好人选。”
太后道:“季大人此言有理,众位大人可有异议?”
底下鸦雀无声。
“皇上觉得季大人说得是否有理?”
征和帝再度被惊醒,茫然道:“可……可。”
霍锦城适时出列道:“臣遵旨。”
他虽一头雾水,却并不慌乱,知道过会儿就会有圣旨颁下。
果然,散朝不久便有内监来府上宣旨,凤翔郡连日大雪,压垮无数房屋,冻死冻伤数百人,造成凤翔郡生灵涂炭。征和帝下旨,命霍锦城带三千龙骧军押运粮食前往凤翔郡赈灾。
霍锦城接过圣旨,仍旧满心疑惑。衍国有三支常备军,分工极为明确,龙骧镇西北,水师守东南,虎护平内乱。
赈灾一事属内乱,当派虎护军前往,却不知为何,交给了他。
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方兴。
宣旨内监刚走,方兴就迫不及待地拿过霍锦城手中圣旨,瞪大眼睛仔细查看,想确认诏令的真伪。
等确认圣旨为真后,方兴撇撇嘴,将圣旨扔给白居北,抱怨道:“这算什么事啊?从前收复失地,驱逐戎族是我们上,现在灭了月戎,连赈灾都是我们上?那还要虎护军做什么?”
霍锦城倒不介意替虎护军分劳,只担心这是幕后主使的调虎离山之计,要借机将他调离晟京,好对霍锦菱下手。
唯有白居北看完圣旨,笑道:“恭喜将军,好事将近!”
方兴立刻拍了下白居北的手臂,怒道:“你是休假休傻了吗?将军替虎护军干活,还是好事?”
白居北揉了揉手臂,忙道:“我问你,将军灭月戎,是不是大功一件?”
方兴点头。
“那为何这样的大功,赏赐却中规中矩,一点也看不出重视?”
方兴一愣,迟疑道:“难道国库……”
“慎言!”霍锦城当即打断方兴的话,看向白居北道:“今上私下跟我讲过,这是太傅的主意。”
“又是钱老头!您到底跟他有什么仇,他怎么处处针对您?”方兴皱着眉,脱口道:“从前在朝堂上说您嗜杀,后来硬要您娶个臭和尚,现在连……”
他在霍锦城凌厉的目光中倏地住口,这才意识到檀灯就在旁边,只好讪讪一笑,不再插话。
“太傅虽不喜将军,却不会在公事上动手脚,我猜太傅的意思可能是薄赏厚封,赈灾之后,或许另有晋封。”
经白居北一提醒,霍锦城才发觉个中曲折,但依旧放不下心:“虽如此,依旧不可掉以轻心,此次赈灾,你二人留守府中,我带沈叔去。”
方兴却不愿留下,单膝跪地道:“别呀将军!我就是凤翔郡人,那里我熟的很,您带上我吧!”
“你在家护着锦菱。”
没等方兴再求情,檀灯忽然道:“我曾多次去过凤翔郡,对那里也算熟悉,而且粗通医术,恳请将军带上我。”
霍锦城定定地望着他,想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
“好。”
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