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遇山匪,行迹言语极为蹊跷,便上山,剿其寨,得粮食、兵器若干,无财宝。众匪被送往昌州听判。
腊月二十七,出兴庆郡,至邺州。
腊月二十八日晨,入灾区,暂居南村。”
临近晌午,檀灯刻完行纪,拢了拢棉袍领口,出门去了厨房。
南村有个金矿,开采于惠帝元朔二十二年。南村原村民早在发现金矿后就被集体迁移到了更远一点的北村,眼下南村村民以驻军和矿工居多,有少数女子与幼儿,都是矿工家眷,从外地迁移过来的。
因为冰雪压塌了部分住房,灾民便集中安置于驻军营地旁的校场里,由驻军进行照料。龙骧军到达之后,又在校场旁开出一块空地,搭了几个临时军帐,檀灯等人则暂住在里正家。
刚安置好粮车与士兵,霍锦城又带了一队亲兵,先行探路。
南村与北村之间,高山深谷相间,断崖高耸,见之令人胆寒,与北村联系全靠群山间两条小道。但因之前连日降雪,导致小道旁的树木大半被拦腰压倒,将路尽数掩埋。
霍锦城将龙骧军、驻军和矿工们组织起来,分为八队,两班轮流,同时打通两条小道。他自己更是亲身上阵,领着一票亲兵,率先抡起斧子,砍向倒在路中间的粗大树木。
手中铁斧是从百姓家中征用来的,年久失修,挥动时,斧头与斧柄连接处已经有些松动。霍锦城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力道,大汗淋漓,心情却十分舒畅。
他刚砍断一截树木,让等在身后的士兵将断木运走,一碗冒着袅袅热气的姜汤突然出现在他身旁。霍锦城回头,发现檀灯另一只手上还挎着竹篮。
“你怎么来了?”霍锦城接过姜汤,喝了一大口。
檀灯一言不发地接过他手中铁斧,砍向旁边一截树木。
霍锦城原本还等着铁斧分离后,调侃檀灯,却惊讶地发现那铁斧在檀灯手中更为顺贴,连克制力道都不用,原本松动的地方根本毫无动静。
等檀灯将面前这棵树分解为更易运走的两截,停下来休息时,霍锦城才扳过檀灯双肩,低头查看他颈间的伤势:“怎么不说话?伤还没好?”
“已经好多……唔!”
霍锦城将按住檀灯伤口的手从檀灯颈间移开,含笑反问:“好多了?”
檀灯抿抿唇,抡起斧子,砍向旁边一棵倒下的大树。但被过度使用的铁斧已经无力再作战,檀灯一动,铁斧一分为二,木柄还在手中,斧头却深深嵌进树身。檀灯用手试着扳动斧头,纹丝不动。他试了多次,无果,只好垂着手,有些局促地望向霍锦城。
许是出了身汗又喝了姜汤,心情过于舒畅,霍锦城咂摸着嘴里甜辣的味道,一脚踩在树身上,双手猛地发力,将斧头拔了出来。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带上方兴。霍锦城心里蓦地冒出这个念头,又迅速消散。方兴虽然力气大,可以加快进度,但锦菱有危险,他留在府里更好。
他手腕一动,衣袖中滑出匕首,挑了根倒在面前的树枝,给铁斧换木柄。
檀灯将碗放回竹篮中,静静地看着霍锦城用匕首削木头,不合时宜地想起数日前,有十数人命丧这柄匕首之下,一刀割喉。
一时间,四周只剩下伐木声和树梢扫过积雪的声音。
不一会儿,不远处伐木声暂停,一名男子一屁股坐到树干上,低声抱怨道:“没肉吃,手都没劲儿了。”
一名女子接道:“这位郎君先休息会儿,喝碗姜汤御寒吧,过会儿就有人接班了。”
“姜汤有什么用?要御寒还是得吃肉!一碗羊肉汤抵十碗姜汤!从前我在军中,哪怕长途奔袭,也能保证五日一餐肉。可回京之后,不仅不能杀敌,连肉都没得吃了!”
此言一出,霍锦城当即猜到那男子定是一名龙骧军士兵。自出发那日起,因檀灯在军中,与众人同吃同住,霍锦城下令不准打猎。众将士吃了十余天素,天寒尚可抵御,干活却没了力气,抱怨者日渐增多,刚才这男子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半个月没尝到肉味,霍锦城自己也有些难受,只是一直按捺心中,此时被那士兵几句话一说,忍不住意动。他停下手中匕首,抬头望向檀灯:“我让人去猎些野味?”
檀灯用沙哑的声音念了声佛号,道:“适可而止。”
霍锦城便知道檀灯这是同意了,顿时心中一喜,先叫亲兵去告知沈雁栖,随后振臂高呼道:“弟兄们好好干,晚上就吃肉!”
士兵们一阵欢呼,伐木声顿时铿锵急促起来。檀灯低着头,与众多女子一道,拎着装姜汤的小竹篓下了山。
沈雁栖接到命令后。点了十余名士兵与当地猎户一道上山,又赶在未时前带着大堆野味回了南村。
这时节要多猎些鹿与羊已有些难了,故而有士兵回程时还顺手掏了几个野兔窝。有几只野兔看起来刚出生不久,一身灰褐色绒毛细细软软,被提着双耳抓回来,身体抖如筛糠,十分可怜。
檀灯见这些人拖着鹿羊獐狍,还提着大兔小兔,不由得摇摇头,走过去准备与提着兔子的士兵交涉:“幼兔可怜,竭泽而渔并不可取,放了吧。”
霍锦城正在一旁检查战利品,闻言也凑了过来。那士兵好一阵忙活才得了这一窝兔子,又想护食,又碍于檀灯亲自开口不好回绝,一脸踌躇,嘴里支支吾吾的。
霍锦城想了想,问:“如今大雪满山,放了小兔子,怎么养活?”
“养在这儿?”
“兔子又不吃肉,难道跟我们一起吃赈灾粮?”
檀灯便没了言语。
霍锦城转头又看向那士兵:“摸几只大兔子就够了,谁让你把兔崽儿也抓来?等来年开春雪化了,这里的村民又上哪儿找野兔去?”
那士兵被训得直低头,打量一番左手拎着的三四只小兔,挑出两只有生气点的递给檀灯道:“那……养两只吧,一公一母,也好下崽。”
不知怎地,霍锦城莫名觉得这士兵话里有话,像是在暗讽,可对方一脸真诚,说话也的确在理,一时间,他竟不好指责,只得看着檀灯平静地接过两只兔子,道了句谢,小心搂着回了房。
霍锦城皱着眉,提过那士兵手中几只大兔子,打量道:“哪儿刨的?”
那士兵没料到送了小兔,大兔子也会被盯上,磕磕巴巴地道:“西边那山里,半山腰的位置有棵大树,从树洞里刨出来的。”
霍锦城颔首:“那就存几天,下顿吃。”
不等那士兵反应过来,霍锦城已经拎着兔子走到粮车旁,将它们放在中间,将粮袋垒高,围成一圈,防止兔子逃跑。
过了一个时辰,便有伙夫叫着可以开饭了。为避免暴食伤身,这顿晚膳只炖了羊肉萝卜,煮了粥。可新宰的羊肉搭配着地窖里新鲜的萝卜,又热气腾腾的,还是让大家通身舒畅,值夜的铲雪的也都不再畏寒怕冷,士气十分高涨。
檀灯正坐在炕上,倚着木桌,借着油灯看书。两只兔子各有了个名字,公的叫阿相,母的叫小弥,它们被喂了点米汤,此刻正窝在檀灯腿间睡得香甜,连霍锦城推门进来也没能惊醒它们。
“晚膳时怎么没看见你?”霍锦城解下佩剑放到一旁,慢慢靠近土炕:“难道我们打打牙祭,你就要绝食?”
檀灯摇头,用书指了指面前小桌上的碗。霍锦城探头一看,发现碗中干干净净,看似从未使用过。他又瞟了眼檀灯腿间的两只兔子,了然:“只喝米汤?”
他分开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粮食多着呢,不至于要你节省口粮养活两只兔子,明日我就让伙头另开一个小灶,专门给俩兔子熬米汤。”
“不必。”檀灯声音沙哑:“那些都是赈灾粮,不能擅动,既然是我执意留下它们,那就该由我来负责。”
说罢,像是怕霍锦城再说什么,他将手中的书递过去,转移话题:“今日已有士兵出现冻伤、高烧、骨痛、四肢乏力等症状,不得不警惕。”
霍锦城望了眼书本翻开的那页,发现自己虽然认识上面每一个字,但字与字连在一起,他却看不懂意思,只好尬笑一声,收回视线:“按这速度,年前怕是出不了南村了,要是真生了瘟疫或是有了什么大病的征兆,还要劳你多费心。”
檀灯点点头,拿回医书。霍锦城莫名觉得对方应该是猜出了自己没看懂,便较着劲儿,又将话题绕了回来:“你吃饱了?”
“口腹之欲而已,维生即可。”
霍锦城一愣,想起自己下午偶然得了里正送来的一把干粮,便起身,从衣袋中掏出一大把红薯干放到檀灯面前。
“我去巡夜。”
出门后,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明白自己刚刚这是想干什么,只好劝慰自己,是在关照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