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华灯初上,今夜是上元节,城中各处挂满花灯,其中,又以城南市集最为明亮,光如白昼。
悦笙楼前早就挂起绘有各色美人的大红灯笼,门口站着三五个美丽女子,手中提着精巧的八角小灯,招徕四方来客。从二楼窗口飘出一阵阵丝竹管弦之音,一下一下勾着过往行人衣袍。
霍锦城伸手将笠帽前端压低,慢慢靠近悦笙楼大门。还没等走近,人群中那个左右徘徊的身影便吸引了他的注意。霍锦城靠近对方,故意撞上了那人的后背。
对方回头,神色慌张,容貌却很熟悉。
“季大人不进去?”
季栝心下一惊,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季大人是谁?”
霍锦城闻言一愣,惊讶地上下打量对方好几眼,以为是季柞回来了,望见那慌张神色后,才笑道:“你还挺能装,我都差点被你骗过去。”
不等季栝反驳,霍锦城一把攥住季栝的手,笑道:“别装了季栝,要进去便进去,犹豫什么?怕被人弹劾?还是怕人告诉你哥哥?”
隔着一层衣物,霍锦城摸到了季栝疯狂乱跳的脉搏。他想了好一会儿,没想通个中缘由。霍锦城今日前来,本来是听白居北说了霍锦菱之事,特意来悦笙楼探查一番,好看看对方有没有恶意,结果却遇上了季栝。
如果锦菱心悦的人是季栝的话,那倒不是不能考虑。
但季栝的反应却有些吓人。他攥着心口衣物小口吸气好一会儿,才泄气般松开手,面无表情道:“你想怎样?”
霍锦城想起季栝似乎跟他说过,季柞生来不足,受不得刺激,连忙就放开季栝的手,道:“我不会告诉你哥的,正好遇上了,进去聊聊?”
季栝没有反驳,两人便进了悦笙楼。
大厅四角摆着几盆炭炉,台上正有一名女子翩翩起舞,轻纱裹身,柳腰婀娜,不时冲台下挥动水袖,引来阵阵欢呼。
两人挑了个靠近炭炉的小桌坐下,要了一壶酒和几碟小菜。
霍锦城率先斟了一杯酒,笑道:“季大人不来一杯?”
季栝脸色还有些发白,摇头道:“在下体弱,不宜饮酒。”
满意于季栝的顺从,霍锦城不再为难他,转言道:“那我斗胆问一句,季大人来此所为何事?”他放下酒杯,笠帽下的眼睛死死盯着季栝:“良辰美景,佳人有约?”
霍锦城本来是想给他个下马威,说清楚怎么与霍锦菱结缘的,但季栝的反应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季栝面露迟疑,默然片刻才道:“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霍锦城语毕,似是觉得这句话好笑,又严肃起来:“难道非要等季将军知道了,亲自来问你,才是时候?”
季栝手指一颤,猛地攥紧桌布,却不开口。
霍锦城何曾见过、听过季栝露出这般神情,面上仍是调侃,心里却有些犹豫,不确定是不是该继续逗下去。季栝打娘胎里出来就弱,要是被他三言两语逗出个好歹来,没法跟季柞交代啊。
好在季栝自己缓了片刻,似乎找回了魂,顷刻间又恢复了那张见人三分笑的脸,唤来鸨母问:“苏泠泠姑娘呢?”
鸨母觑了眼他神色,抱臂道:“泠泠在我们这儿,大小也是个角儿,这位郎君准备出多少?”
“你开价。”
霍锦城还没反应过来,诧异地望着季栝,再度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鸨母却不管那么多,欢欢喜喜地报了个高价。
季栝没心思与鸨母讨价还价,听到价便掏出银票拍到桌上。
这一行为立刻激怒了霍锦城,他猛地一拍桌子,冷笑道:“我竟没发觉你也是个爽快人,一掷千金?怎么和你哥哥口中描述的一点也不像?”
季栝攥紧拳,一言不发。
霍锦城没得到回应,又因为自己此时是易容的,也不敢放开了撒火,便又坐回桌边,再给自己倒上酒,一口饮尽。
鸨母因季栝给钱给得爽快,又是上元节,还送了盏美人花灯给他。等苏泠泠收拾好行李出来后,季栝一把将花灯塞进她手中,转头对霍锦城道:“还望……望将军安心……时机一到,万事自见分晓。”
霍锦城被他这一出弄得莫名其妙,又摸不准是不是自己误会了,因此只结了酒钱,快出来时闻到旁边一桌飘过来酸甜的味道,又买了一袋蜜饯。
这蜜饯自然不是霍锦城自己吃,而是带回去给霍锦菱的,他听说女孩儿都喜欢吃些小零食,这些年不在家,他欠了霍锦菱良多。路过花灯会时,他还买了只兔子花灯回去,一路到了梧桐深院门口。
院门口也挂起了花灯,不过园中并没有人赏月赏灯。霍锦城想要进去,还被门口的护卫拦住了。
霍锦城无意暴露身份,只好托称是檀灯买给霍锦菱的。
“方将军说了,除了国公爷和郡主吩咐要买的东西,其他人送的一律退回!您还是还给夫人吧!”护卫说着,伸手将霍锦城推开半步。
霍锦城颔首,这样警惕些也没错,便又去了主院。一进屋子,就闻到了清苦的药味,霍锦城关了房门,将炭火拨旺,又开了半扇窗,才坐到床边,将手中纸袋递向檀灯。
纸袋上写着篆书“悦”字,里面是糖渍梅子,透着酸甜香气。
檀灯道了声谢,缓缓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手指,掂了颗梅子放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道:“郎君去了悦笙楼?”
霍锦城颔首,面色不虞地道:“还遇到了季二。”
檀灯吐出果核,扔进床下痰盂中,又掂了颗梅子,才缓缓问道:“我记得悦笙楼是……传闻季大人兄长对他管教甚严,怎会同意他……?”
季栝与季柞兄弟两是双生子,长相十分相似,只是季柞十五岁便参了军,常年驻守东海,面庞难免刚毅硬朗,而季栝长于读书,有“神童”之名,面庞清秀俊美,还是龙安十四年的探花,至今犹是晟京城中多少春闺梦里人。
两人父母早亡,季栝又有不足之症,季柞秉承“长兄如父”原则挑起养家重担,一手将季栝养大,哪怕后来季栝奉命呆在文澜殿修撰实录,他身在军营,也时常寄来书信教导幼弟,很是为人称道。
“季大不在京中,管不到他的……我只是觉得奇怪,他赎走了个妓子。”
衍律虽然明文规定,官吏不可狎妓,但私下里赎买妓子之人却不在少数,这事若是旁人来做,霍锦城也不会这般惊奇,但偏偏是风评极佳,朝中人人赞一句年青一代楷模的季栝做了这事,说出去,只怕会惊动半个晟京。
檀灯显然也没料到这事儿,清咳两声辩解道:“或许另有隐情?”
“可能吧。”霍锦城挑眉,忽然想起那个名叫“苏泠泠”的妓子的脸,几番欲言又止,还是没告诉檀灯,他觉得那名妓子眼熟。
霍锦城数年未曾回京,更是从未涉足青楼,能让他觉得面熟的女子,想必不是普通人,更何况,季栝态度同样成迷。
他心思一转,突兀地想起另一件事:“……怎么判断少女怀春?”
檀灯一愣,慌得差点将果核咽下。
霍锦城显然注意到了他少有的失态,意味深长地道:“居北跟我说,锦菱可能记挂上了悦笙楼里的人,我原以为是什么风尘中人使了点小手段想脱身。后来在悦笙楼门口撞见季二,我又以为是他,可他转眼就赎走了个妓子。”
“我就想啊,锦菱是怎么和悦笙楼扯上关联的?然后发觉我误会了,锦菱只说悦笙,可不一定是指悦笙楼。”
霍锦城顿住,望向檀灯。从南村一役后,他对檀灯的疑虑已经打消了大半,有些事,更希望檀灯能站在旁观者角度说一些看法。
檀灯酝酿了一会儿,开口道:“笙为乐器,悦笙,也可解为心悦笙音,或许与悦笙楼、与情爱并无关联,只是她喜欢笙的声音罢了。”
“有理。”霍锦城颔首,但神色显然不似赞同。
檀灯轻叹一声,踌躇道:“这次郎君微服回京,想必是有要紧之事?”
霍锦城颔首:“是。”
既然是要紧事,自然是不能让檀灯给建议的了。因此霍锦城言语间配合,却把不愿多谈四字挂在了脸上。
檀灯暗暗叫一声苦,面上却依旧平和,轻声道:“不知……可需要人手帮忙?”
“那倒不必,你好好养伤吧。”
霍锦城不愿多说,起身要走,檀灯也就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今日郎君出门后,固江王府送了些东西过来,我不敢擅动,命人放在院中库房里了。”
固江王就是霍锦城的堂叔赵翼,檀灯知道两人关系不错,但他没经历过这些高门大族间的人情往来,一时间拿不准回什么礼。
“堂叔给的?”霍锦城想了想,回道:“若是送的药材你就用着,若是别的……他也不会送别的,总之你跟送来的人道声谢就够了,不必回礼,他也不缺我这点礼,他家中东西多得是。”
檀灯默默记下,又道:“送东西来的是位姑娘,已经谢过她了。”
这回倒是霍锦城惊讶了:“姑娘?是不是长相有几分英气,作男装打扮,骑一匹四蹄乌黑的白马?”
“郎君认识?”
“那可不是普通姑娘,是我堂叔独女,闺名云屏。”
檀灯眸光一闪,笑道:“难怪,我听她说,固江王正替她寻夫婿,还在惊讶王爷如此体恤属下呢。”
这话显然戳中霍锦城软肋,赵云屏今年十七,赵翼已经在考虑女婿了,霍锦菱比她还大两岁,却依旧待字闺中。
“郡主如今身体已然康复,婚事也该考虑了。正巧之前聊到季大人,郎君觉得季家两位公子如何?”
去年霍淑仪也说过这么一番话,不过倒没提及中意的人选,霍锦城摆摆手,拒绝道:“不急,我得问问锦菱的意思。”
“郎君应早做考虑……”
霍锦城不想多纠缠,边往外走边道:“夫人还是睡下吧,夜深了,我一个下人留在房中不合适,告退!”
他将“告退”二字说得极重,语毕,将纸袋往桌上一扔,大步出门。
关门的风带灭了桌上的烛台,灯灭了,外面的花灯透过纱窗映进来,一片朦胧虚影。
檀灯靠在床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大红帷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