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东巡

清晨,还未天亮便又飘起了小雪。
今日没有大朝会,但有集议,大臣们候在御书房外等着召见进言,多数是文官,眼下征和帝还没来,他们派系分明地站成几队。
两位辅政大臣,钱明山与柏清辉一左一右站在队首,身边围着各自的门生,彼此寒暄。两队中间另有一队,算是中立派,为首之人是以刚直不阿闻名的吏部尚书杨况和被誉为年青一代楷模的季栝。
往常他们即便立场鲜明,也不会这般明显的站队表态,多半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半真半假地议事。但今日却有些不同,众臣似乎都得了什么风声,一反常态,摆出一种鱼死网破的态度,其山雨欲来之势令候在书房门口的内监们都惴惴不安。
大家私下议论纷纷,唯有站在队首的四人,静默无声。
突然,月门外一人高声道:“怎么今日这般热闹?”
往常集议只有辅政大臣与有事面奏的臣子参与,像今日这般不亚于大朝会的人员规模实在少见。
“秦大人不喜欢热闹么?”季栝回头笑道。
秦芝当即大笑起来。
去年除夕,征和帝设席西宫,宴请皇亲重臣。
席上太后考校征和帝作诗,征和帝抓耳挠腮写了两句,却怎么也凑不出后两句,更别说对仗押韵,正为难之际,秦芝出言替他解围。
但当时正值台上奏雅乐,秦芝诗中“不小心”用了喧字,暗指奏乐时考校作诗太吵,又暗指太后“喧宾夺主”,不肯放权让征和帝亲政,而且太后名讳为萱,与喧同音,暗讽寓意太浓,惹怒了太后。
太后要以犯上之罪发落他,秦芝笑嘻嘻地道:“不用喧,那就热闹好了,诸位看,现在多热闹呀。”
气得太后当场发作,令御前侍卫拿下秦芝。
征和帝面露犹豫,御前侍卫没有他的命令,也就没有动作,而后秦赵氏又道:“我儿哪里说错了,太后竟这般动怒?喧字哪里不好?我们家从我母亲起就喜欢热闹,不喜安静!太安静了,死气沉沉,晦气!”
秦赵氏之母是惠帝长姐孝庆公主,百年来唯一一位做过监国的公主,而太后母家应北侯安氏早已被抄家,灭三族,正是“死气沉沉”。此言一出,太后当场拂袖而去,而晚宴却照旧举行,且更加热闹。
有人早就不满太后听政,将当日秦家母子之事一传再传,秦芝就多了个“热闹侯”的美名。
在此暗流涌动之时,季栝率先出言调侃,其余大臣也跟着放松了些许。
秦芝就在一片笑声中慢慢走到季栝旁边,笑道:“我观季大人面色发白,眼底泛青,是不是热闹过头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突然响起一声怒喝:
“真是放肆至极!”
众人连忙看向声音来处。
御书房门打开,征和帝拿着一叠奏折气势汹汹,满面怒火地往外走,但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好在廖孝安扶了他一把,他趔趄几步走下台阶,将一叠奏折砸到季栝身上。
征和帝是早产儿,反应迟钝,性子单纯温吞,登基以来,一贯以温和甚至怯懦的形象面对百官,基本不高声说话,就连之前朝臣与太后起了争执,他也只是犹豫不决,此时突然动怒,令众人一时有些怔愣。
季栝反应最快,一撩朝服先跪下谢罪,膝盖砸在青砖地面上一声闷响,他顾不得疼,拾起一本打开,竟是弹劾水师欺压百姓,再看一本,又是水师消极备战,与海盗勾结……共五本,所列数十条,条条都是重罪。虽没明写是谁,但征和帝直接将奏折扔给季栝,而不是下令细查,便已给了暗示。
镇海水师副统领,季柞。
众臣反应过来,一起跪下高呼:“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待臣查明真相!”季栝将奏折拢在一起,重重磕了个头。
就连廖孝安也诧异着跪下道:“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整个御书房外林林总总跪了几十号人,只有征和帝一人站着,一时静谧,只听见征和帝粗喘着,好半天没说话。
季栝只得再磕个头,大声喊道:“皇上!请准许臣查明真相!”
“双生兄弟,怕是一丘之貉!”征和帝面颊抽动,仿佛灵魂归体,颤着手抬脚将季栝踹倒,怒道:“让你去查,兄弟两再联手骗朕么?”
季栝被踹得朝后一仰,朝服上一个隐约的灰脚印,并不太痛,但场面却一时失控,跪地的众人暗自揣测起来。
季父本是晟京府掾官出身,才浅寿薄,妻子早早病故,自己苦熬十余年,也随之仙去了,只留下两个儿子守着旧宅过活。但二子却十分争气,季柞十五从军征,因力气大又粗通文墨,在军中十分得用;季栝高中探花,去年修了实录后,又被擢拔为兵部尚书。
难道是骤然得志便猖狂忘形,犯下大罪了?
季栝略一思索,起身跪好大声道:“臣之兄长性情耿直,至忠至义,臣兢兢业业为君分忧,忠心可鉴日月!如皇上不信,臣愿以死明志!”
语罢,毫不犹豫地冲向廊柱。
征和帝惊慌失措,向后退了好几步。
众人都被惊住,没能拦住他。秦芝离得比较近,想去拉他,却被季栝避过去,只碰到半片衣角,自己还差点趴在地上。只有廖孝安眼疾手快扯了季栝一把,万幸减缓了些撞击力道。
季栝跌坐在廊柱旁,额头碰了个大口子,流血披面,衬得另半张脸更加苍白。他因是双胎中后生的那个,生来有些不足,身量较常人瘦小些,年纪又轻,看着异常可怜,且他平日见人三分笑,处事周全,许多大臣纷纷为他求情。
征和帝看了眼御书房内,又看向季栝,半晌,苦着脸长叹一声。
“罢了,着季栝代天东巡,整治水师!”
这天集议因见了血,早早便散了,面奏事宜都推到明日。
季栝被抬到偏殿躺下,让太医好一阵检查。万幸廖孝安及时拉了他一下,额上伤口并不严重,也没伤到脑袋,只是有些失血。最后季栝头上裹了厚厚一层纱布,扶着额头,被侍卫们搀着,廖孝安亲自送回季府。
季府门前一干守卫都是季柞心腹,被特意派来保护季栝。此刻见季栝苍白着脸带伤回来,不由得一阵手忙脚乱,忙派人向季柞报信,又派人去寻大夫,其余人则赶紧接过伞,搀着季栝进府。
季栝一进前院便问管家:“客人呢?”
一人正从花厅出来,闻言,叹道:“子墨演的一出好戏啊”。
来人正是换了便服的秦芝。
季栝挥手屏退旁人,搭着秦芝的手进了花厅坐下,喝了口热茶后才道:“倒不算演戏,至少跪是真跪,血是真流。只是祸事上身倒是早料到了,也无妨,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上来了以死明志。”
秦芝先是一笑,随即皱眉道:“皇上突然发难,子墨竟早料到了?”
“当然早有猜测。我这几日四处奔走,发现了些蹊跷事,前晚又去赎了泠泠姑娘,引得幕后之人忙不迭要对付我呢。”季栝从袖中拿出几张纸,递给秦芝道:“本来今日集议前就想跟你商量的,不过现在也不晚。”
纸张有新有旧,有户籍有名册,但都字迹工整,大部分有朱笔编号和官印,是官府文书。最上面那张很新,看编号就是几天前的事,有人报案说自己养父被谋杀,晟京府出具了验尸文书,证明此人是不慎落水,溺亡。
秦芝面露疑惑。
季栝道:“看下面一张。”
第二张却有些凌乱,也没有编号,看内容是一名仵作的验尸手札,上面明确写着死者双手手腕有捆绑痕迹,指缝残留有针孔,下肢有冻伤痕迹,以及死者曾是一名军人,双手手掌有茧。
秦芝心里一动。
“这人……是被杀,不是意外?”
“准确说应该是被折磨致死后,推进御明湖中,伪装成溺亡。”
秦芝震惊了:“是苏老?苏老之死有异但被人瞒下了!”
“能轻易杀人,能让晟京府作伪,能越过辅政大臣给皇上递折子,能引得皇上责打大臣,幕后之人可能……不仅仅是富贵那么简单啊。”
“难道是……”秦芝指指头顶。
“如果是,那查起来可就麻烦了。皇上让我东巡,大约也是想让我暂避风头。以后我不在京城,你这位热闹侯可不能再瞎凑热闹了。”季栝轻声道:“幕后之人既已对我下手,泠泠姑娘在我这也不安全。凤翥是否能……”
“放心,我会把她带回府中,家母向佛,不会坐视不管。”
秦父虽早亡,也曾是位三甲状元,又做过太上皇的伴读,有从龙之功。秦赵氏出身固江王府,是前固江王嫡长女,一品诰命夫人。秦芝是独子,想来那幕后之人即便查到他头上,也不敢轻易动手。
季栝安下心,让人请出苏泠泠,又郑重行了一礼。
“秦兄,我这一去,说不准何时归来,兄长定要小心行事。”
秦芝与他私交向来不错,闻言,同样回以重礼:“因我一时心善,劳烦贤弟干预此事,将贤弟连累至此,实在惭愧,今后如贤弟有求,愚兄定当竭尽全力!”
季栝直起身,扶住秦芝:“秦兄言重了。”
管家适时过来请示:“大人,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秦芝便带着苏泠泠离开了。
季栝将两人送到院门外,望着两人上了秦府的轿子,任细碎的雪花落入发梢,化作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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