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谈

正月二十一是秦芝生辰,秦老夫人广发请柬遍邀名流,因着一点姻亲关系,也给护国公府发了一份,不过老管家将请柬送来时,霍锦城并不在家。
事实上除了檀灯、白居北和周伯,没人知道霍锦城已经回京,都以为他和方兴、沈雁栖还在凤翔郡清剿月戎残部,而就连檀灯也不知道霍锦城每天在外面做什么,只能根据白居北的忙碌,猜测霍锦城是在忙军务方面的事。
檀灯伤势未愈,深居简出,近日才因左手烫伤痊愈大半恢复早课。他见请柬上书“护国公并檀灯居士”而不是“护国公并夫人”,心中一动,嘴里默念了一遍秦芝的名字,让周伯备了份厚礼,又带上霍锦菱手抄的《金刚经》,穿戴正式,亲自前往秦府。
霍锦城这日有些忙,回府时已过了二更,本以为檀灯早睡下了,可一进主院便见卧房中一灯如豆。他推开房门,屋内十分安静,檀灯盘腿坐在贵妃榻上闭目冥想,烛光微弱,烛泪莹莹。
“还不睡?”霍锦城拨了拨炭火,将手放上去沾沾热气。
“功课未结,心中不定。”檀灯睁眼,望向霍锦城道:“郎君今日回得晚了,可是遇到了棘手的事?”
霍锦城看他一眼,坦诚道:“这几日我在查的事,与你也有些关联。”
檀灯直起身子望向他。
“你可还记得,我们在林中遇到的山匪?”霍锦城从怀中摸出根布条道:“我一开始就疑惑,为何普通民众有胆子劫皇粮,后来沈叔告诉我,勒住你的布条里藏有软鞭,不像凡品,我就愈加肯定有问题。他们到底是想劫皇粮,还是想杀人?又或者是借劫皇粮做别的文章?或者还有其他目的?”
檀灯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颈间。他衣襟下那道淤痕至今未消,手一碰到,甚至还有隐隐作痛的错觉。
“所以,我正在追查这东西的来历。”
“郎君查到了?”
霍锦城颔首:“我让人查了库部军械所,没发现记载,只能确认这东西不是兵部流出来的,别的都不太清楚。”
线索实在有限,霍锦城再急也无用。
“材质不是凡品,却不是官家所制,难道是私造兵器,或是境外……”
檀灯适时噤声。
这两个猜测无论哪个是真,背后都藏着一个惊天隐秘,远非某一人一时片刻可以查清。
霍锦城默默记下这个思路,转眼道:“我听说你今天出门了?”
檀灯反问:“郎君觉着户部的秦大人如何?”
“秦芝?”霍锦城莫名道:“看着不错,有功名有官职,怎么了?”
“今晚秦大人生辰,我去见了秦老夫人,老夫人有结亲的意思。”
霍锦城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不行!且不说秦芝已有妾室,单说我堂叔膝下无子,唯有一女,王位没有着落,很可能亲上加亲,让秦芝沿袭。她还想和我结亲,难道要锦菱嫁过去做妾?”
檀灯起身,正色道:“郎君应该知道按衍国律,女子年二十不婚,杖三十,家人连坐。早些安排了锦菱婚事才是要紧。”
“我妹妹婚事怎能将就?我家是皇亲,谁敢问责?”
檀灯似乎没有料到霍锦城会说出这样的话,沉默片刻后,忽然从衣袖内摸出一叠已经叠好的纸,递到霍锦城面前。
霍锦城匆匆看了一眼,似乎是验尸报告,不过文件残缺,不好断言。
“什么意思?”
“郎君可还记得去年腊月成婚时,郑太妃的话?”
霍锦城脸色当即黑了好几分。他肯定记得,因为当时郑太妃当众提及被他克死的通房,辱他颜面,气的他连自己辛苦得来的羊肉都没吃上。
檀灯忽然单膝跪地,声音轻却郑重地道:“在下斗胆,数年来蒙皇恩信任,参与中元大祭,因而与诸位太妃有几分往来。据在下了解,郑太妃为人和善,且一贯知恩图报,不至于在那样重要的日子里让郎君难堪。”
霍锦城后退两步,低下头冷冷地看着他,一只手不自觉地弯曲成爪,将藏在衣袖中的匕首滑至手中。
他无意隐藏自己的杀心,因此檀灯很轻易就能看到霍锦城手中熟悉的匕首。
“因此,在下去查了所谓的郎君克死通房一案。”
霍锦城不为所动。
“传闻那女子暴毙之后,郎君嫌她晦气,吩咐人将其抬去西郊草草掩埋了。此后就去了军中,直至去岁凯旋。”
“但那毕竟是人命官司,那女子的家人自然是不甘心,他们不敢来闹您,就在您走后,闹去了晟京府,想多讨要些赔偿。”
“晟京府尹派人草草探查一番后,又让周伯赔偿了数百两。”
霍锦城猛地开口怒喝:“闭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敢这样直接挑明他心中芥蒂的人,檀灯还是第一个,看起来是做了国公夫人,得意忘形了,根本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郎君!听我说……”檀灯噤声,目光垂下来看向抵在他脖颈处的匕首。
“你尽管说,你说一字,匕首就往里割一分,我倒要听听你要说什么。”
颈间的匕首寒光倾泻,光可鉴人。檀灯定定地望向自己的倒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道:“她死于中毒。”
刀刃抵着颈部肌肤,但并未深入,也没有离开。檀灯觉得这闭眼的一瞬仿佛有万年之久,而霍锦城心中早已掀起惊天巨浪。
霍锦城又将手中的纸仔细看了一遍,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檀灯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坚决而热烈:“当年的晟京府尹是新上任的,不清楚京中传闻,在接到报案后派了两名捕快和一名仵作去了西郊验尸。”
“当晚,那位大人连夜升堂审理此案,判国公府再出三百两赔偿,此事不许再提。”
“数日后,两名捕快在巡视御明湖时不慎失足落水,验尸的仵作深夜回家时不慎摔了一跤,磕到了头,流血过多而亡。”
霍锦城将纸扔给檀灯,喘着粗气,转身就要走:“你撒谎!”
檀灯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在明示有人下毒害了那女子,嫁祸霍锦城,坐实他的灾星之名。但霍锦城心里再清楚不过,当年的情况更加复杂。
那名女子是早年前进府的侍女。霍锦城母亲早亡,父亲去世后,他就去了军中。五年前因太上皇病危,他回来过一次。周伯让他为后嗣着想,又想着为太上皇冲喜,便挑了一名侍女收做通房。
因为并非明媒正娶,那姑娘只是被好好拾掇了一番,送进了主院,还因为过于紧张,加上一天没有进食,躲在床上偷偷垂泪。
霍锦城见那女子与霍锦菱一般年纪,于心不忍,叫厨房准备了夜宵,一块儿用膳。不过没等两人吃完,宫中忽然传话说太上皇病危,令霍锦城领兵把守殿内殿外,防止动乱。
霍锦城入宫守了一夜,等到出宫时,天光早已大亮,街上开始传闻昨夜抬为通房的女子被他克死了。霍锦城回来时,那女子已经被抬去西郊安葬了。老管家周伯说霍锦菱忽然病重,怕是有所冲撞。
但这些内情并不是檀灯能查到的,霍锦城也不愿再回忆那个可怜的女子。
“郎君!在下之言,句句为真!那仵作验尸后,便知道其中牵扯很多,自己可能会被人灭口,便将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妻子。后来仵作果然出了意外,他妻子虽然悲痛,却立誓要为夫报仇!”
霍锦城刚迈出去半步,另一条腿就怎么也动不了了。
两人僵持着。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寒风钻过窗棂的空隙进入屋内,正吹在霍锦城身上,让他觉得自己好似被雪冻住的山峰,只知道屹立,忘记了行走。
他想起去年的某一日,方兴找到他,说檀灯去了一个妇人家中,问他要不要看着檀灯。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他让方兴去查了那个妇人,查出是个仵作的遗孀,以为檀灯是去治病的,就收手不再深入了。
谁能想到就这么巧呢?
“郎君如果不信,可再细看那名仵作留下来的验尸手札。”
檀灯伸长了手,将那叠纸再度递到霍锦城面前。
纸张碰到衣袍的瞬间,霍锦城好似雪碰到了火,唯恐避之不及,旋身往旁边退了一步。
檀灯抬眸,定定地望着霍锦城,将纸张递到他面前。
霍锦城终于泄了气,将檀灯扶起来,让他坐到贵妃榻边,自己则坐到另一边,无可奈何地道:“我即便知道这是有人要害我,一则抽不出空来追查,二则常年不在京中,怕斩草不干净,余党会报复在锦菱身上,所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为何一定要逼我挑明呢?”
“狗咬人,人不责骂,狗就会变本加厉;人害人,苦主不追究,人就会赶尽杀绝!”
霍锦城一愣,上下打量檀灯,忽然伸手在他脸颊上使劲搓了几下,惊讶道:“这可不像佛门弟子会说的话,你真是檀灯,不是别人易容来骗我吧?”
“郎君说笑了,我是俗家弟子,而且我是一个讲理的人。”檀灯并没有避开霍锦城的手,因此脸上很快被霍锦城搓出了一片红痕。
霍锦城收回手,有些心虚:“行吧。那你说应当如何?”
“自然是彻查此事,抓出真凶。”
“好。”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
“这些天四处奔波,郎君受累了,早些睡吧。”檀灯撑着身子起来,慢慢踱过屏风:“外面下雪了,郎君还要睡在下人房么?
霍锦城望了望窗外,雪确实挺大,便顺势躺倒在贵妃榻上道:“夫人伤势未愈,留小的在房里伺候了。”
檀灯单手拨热了炭火,躺倒在床上,隔着屏风望向另一边的霍锦城。
霍锦城吹灭了角落里的烛台,闭上眼睛。一片黑暗中,他听到极轻的诵经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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