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遇刺一事惊动了宫里,征和帝虽未下令限期破案,却让晟京府务必彻查,给秦家一个交代。因这两天城内到处可见捕快衙役拿着画像询问百姓,闹得人心惶惶。
好消息是,正月二十三,龙骧军剿贼凯旋。
霍锦城赶在前一天出城,找到还在城外数十里的龙骧军,提审俘虏。
彼时方兴因为长途奔袭连日作战,已经疲惫不堪,早早睡去,沈雁栖倒是精神尚可,陪着霍锦城进了偏帐,让霍锦城看看关在里面被锁住手脚和脖颈的十几名男子。
霍锦城往前走了几步,从第一个俘虏开始看过去。
这些俘虏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有的伤势较重,臂膀上缠着简易的纱布,有的伤势较轻,便令其自愈。好在天气寒冷,伤口并没有恶化,不过愈合得很慢,只有薄脆的一层痂。
打量完这十几个俘虏,霍锦城摇了摇头。
“所有抓到的俘虏都在这里了,对方本来人也不多,加上交战中被杀的也不少,真说能逃走的,也只有一两个。”
“但领头的没抓到。”霍锦城还记得那个与他交手的男子,对方身形灵巧,武功与他不相上下,肯定不是普通山贼。加之月戎王还没有找到,他十分担心月戎还留有后手,准备东山再起:“那群山匪呢?”
“还被关在兴庆郡衙吧。”沈雁栖想了想,又道:“属下认为只有那女子有些问题,其余山匪应该是不知情的,调查他们怕是多做了许多无用功。”
“是不是无用功查了才知道。”霍锦城抽出剑,将剑尖滑到其中一名俘虏眼前:“说!为何要屠村?”
对方抬起头,闭上眼睛,一副毅然赴死的模样。
霍锦城冷笑一声,挥剑割下了对方的头颅。
这毫不犹豫地杀戮让旁边的几人躲闪开来,有些发抖。霍锦城抓住时机,又走到下一个俘虏面前。
“说!”
那人瑟缩了两下,但没有开口。
霍锦城失去耐心,将剑戳进了对方的心口。
沈雁栖扫了一眼剩下的俘虏,有些人已经被吓破了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高声道:“来人,把他们带下去,分开审讯!”
一队士兵鱼贯而入,将俘虏们一个个分开带了出去。
霍锦城摸出手帕擦拭着长剑,看向沈雁栖。
“北村没有活口,属下已经上报凤翔郡衙,让他们清理尸体,增派一队士兵驻守北村,保护金矿。南村大约伤亡二十余人,抚恤金已经分发到家属手里了。我们的兄弟伤了四个,都已经回京疗养。”
沈雁栖摸出一本册子,似乎是发放抚恤金的名册。
霍锦城并没有查看,收好剑,直视沈雁栖道:“沈叔办事,我放心。眼下另有重要之事托付。”
他从怀中摸出了檀灯给他的几张纸,递给沈雁栖:“檀灯告诉我,我的那个暴毙的妾室是被人下毒谋害了,我需要您查一查那妾室是否还有家人,以及毒药的具体来源,最好比对一下是否跟去年害锦菱的是同一种毒。”
沈雁栖接过纸,仔细地看起来。
“另外,如果那软鞭不是兵部所造,找一找民间的兵器铺,看看是否出自名家之手。能做出这样兵器的肯定不是寻常铁匠。”
沈雁栖单膝跪地。
做完这一切,霍锦城回到属于自己的中军帐,等着明日进京。
回京时百姓如何围观蜂拥,霍锦城不关心,倒是挺在意密探报过来的坊间传言:霍锦城这次平乱后,要“往上走走”。
他知道这一次剿贼后,肯定会有封赏,但朝会上是臣不提,君不问,给他封赏这件事又会由谁提出来呢?
这些问题很快得到了答案:是钱太傅。
钱明山启奏曰:霍锦城劳苦功高,又是皇室血脉,理应封王。
但柏清辉又指出,若是承袭王位有违晋王遗命,若是不承袭王位,由国公跃至亲王有违祖制。
朝堂上开始争论不休。
霍锦城单膝跪在大殿里,听着言官们争论,一言不发。
方兴跪在霍锦城身后,却比他本人还急,偷偷抬眼扫视进言的百官。
由于霍锦城孤星之名,他在朝中私交不多,往日为他说话的人太少,而且多半心里打着小算盘,但今日形势显然不同往日。
征和帝坐在龙椅上,时而看看进言的大臣,时而看看跪着的霍锦城,尚显稚嫩的脸上皱成一团,几次张口欲言又被某个大臣打断了,急得满头是汗。
太后不置一言。
最后,还是钱明山出面喝止众臣,朗声道:“臣以为,护国公功劳是真,理当嘉奖,但晋王遗命也应当顾及,不如折中封个郡王,为表补偿,将晋王三万户食邑交与护国公。此举不违遗命,亦不辱功绩。”
殿中议论之声顿时小了很多。
征和帝连忙高声道:“太傅此法甚好,不知有何封号推荐?”
“臣以为当封广平二字。”
“甚好甚好!”
方兴转转眼珠,不太明白为何今日会有这么多大臣替霍锦城进言。霍锦城在朝堂上一向是文嫌武不待见的,只有征和帝与他关系不错,会为他说话,其余人唯恐与他亲近了会被克死,大部分巴不得他一辈子在西北不回来,少部分与他只是点头之交,唯一算个异数的季柞也常驻东海,几年未见了。
他仔细打量那十几个为霍锦城进言的大臣,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作为热议焦点的霍锦城倒是泰然自若,眼睛一直垂着看向地面。他一直不喜欢上朝,想起那个幕后暗害自己家人的“皇亲贵戚”,想起霍锦菱喜欢上的那个“悦笙楼”不明人士,想起除夕夜在南村与他交手的蒙面人。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操心,加官进爵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散朝后,方兴凑到霍锦城身边,迫不及待地汇报他的观察结果:“那些说好话的老是偷看钱太傅,而那个钱太傅以前跟您可不对付,老觉得您会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今天一反常态支持您,怕是有人要把您推上高位呢。”
“推上高位,然后呢?”霍锦城仰头望向西北,“锦菱被下毒一事尚未查清幕后主使,皇上明年就要亲政,这时候有人要捧我,是体恤战功,还是让我重新做一棵招风树,捧杀我?钱明山是三朝元老,辅国大臣,教过惠帝的四位皇子,也教过皇上,什么人能请动他替我说话?这样的人如果存在,并且可能是害锦菱之人,我又该如何应对?”
方兴一愣,暗骂自己猪脑子。
霍锦城回头,问:“军师做的金疮药你带着没?”
“啊?属下昨晚刚领了今年的份例。”
“送两瓶给户部的秦大人。”
方兴如坠云雾间,还没想明白话题为何突然扯到负伤缺了大朝会的秦芝身上。
“我一旦成为招风树,家里就不安全了,给锦菱找个强势的婆家,也算多一重保障。”
“可是您不是说……”方兴想起沈雁栖以前的话,“您说固江王可能也会看上那个秦大人啊。”
“我会跟堂叔说清楚的。”
方兴只好领命而去。
霍锦城前脚刚回府,还没顾得上下一步打算,封王圣旨后脚就到。宣旨内监是个面生的中年人,照惯例念完圣旨后,将圣旨交给霍锦城,迅速回宫了。他收了圣旨,转给周伯,又示意檀灯跟自己一块儿走。
檀灯默默跟在霍金城身后,不知不觉间,两人走进了一处小院落。
这处别院的庭前种着珍稀花草,回廊下则挂着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纸灯笼,除了两排垂直分布的房间,不远处还有座精致绣楼,绣楼旁有棵硕大的梧桐树,此刻树冠和枝干上还有残雪,梧桐树下有架积了一层薄雪的秋千,显然是个大家闺秀的别院。
檀灯一愣,不明白霍锦城为什么带他来找霍锦菱。
“我们找锦菱聊聊吧,她的婚事,总得问问她的意思。”霍锦城一下子抓住了檀灯没受伤的那只手腕,紧握了一把又松开,以示亲近。他知道比起自己这个哥哥,霍锦菱更亲近檀灯。
檀灯没有躲开,点点头,两人一道上了霍锦菱的绣楼。
霍锦菱正坐在绣架前做女工,两个小丫头一左一右站在绣架的两边,一个忙着配色,一个忙着分丝线,看来霍锦菱要绣的是个大件东西。
正因是个大件东西,霍锦菱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到哥哥与嫂嫂的到来,直到小丫头没给她递丝线,她抽身想要训斥几句,这才看到站在身后的霍锦城和檀灯,皱起的双眉立刻舒展开来。
“哥哥和嫂嫂来了多久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刚来不久,看你在忙就没叫你。”霍锦城说着,凑过去看绣架。
这幅绣品底色用了大红色,上面用较粗的金线勾出了一只有数根长尾羽的鸟,旁边则是个巨大的圆。因为还没完工,霍锦城看不出是什么鸟,只能试探道:“这……绣的是鸟,下了个蛋?”
两个小丫头当即笑出了声,霍锦菱则以袖掩面,无声地笑弯了双眼。
檀灯绕到前面,看了眼绣架,低声道:“是鸾镜吧?”
霍锦菱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檀灯,轻声问:“嫂嫂伤好些了吗?”
檀灯动了动那只裹好的手,回道:“好些了。你突然绣鸾镜,是有心上人了吗?若是有了,可要知会一声,我和你哥哥才好为你张罗。”
“不用嫂嫂张罗。”霍锦菱瞬间收敛笑靥,坐回绣架旁拾起绣花针。
檀灯也没恼,倾身去看底稿,两人不时交谈一两句。
霍锦城沉默着看着这两人互动,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忽视了檀灯的特殊体质。檀灯的确可以受孕,但不是必须受孕,抛开征和帝赐婚这一前提,他更适合一名温良贤德,知书达理的女子,比如霍锦菱。
更妙的是,霍锦菱喜欢他。
连霍锦城这般感情十分迟钝的人都看出了霍锦菱眼中绵绵情意,可见喜欢这事是藏不住的,嘴上不说,也会被眼神,被举止泄露出来。
霍锦城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开口道:“那哥哥就不打扰你了,别累着自己。”说完,他转身就走。
檀灯不明所以,跟了上去,走出一段路之后,霍锦城突然停下脚步:“檀灯。”
“在下与小姐并无私情,也一直保持距离……”
霍锦城打断他的辩解,郑重道:“夫人”。
檀灯微微睁大眼睛,显然被这声“夫人”吓到了。
“挑个时间……联系下秦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