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三十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太极殿，第一件议事便是春耕。
征和帝尚未亲政，春耕时还需有人指引。但去年冬天太冷，本应是最佳人选的太上皇去了陪都西雍避寒，还没回来。朝中乱成一团，几位老臣被言官翻来覆去地提及，这个夸那个贬，争执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定下。
有人提名太后，很快就被反驳道：“让个妇人去，是我大衍无人了吗？你怎么不说去西雍将太上皇请回来？”
后日就要春耕了，从京城到西雍根本来不及，众臣知道这人只是不满，而且今日太后称病不在，也就没再争执。
有人提名霍锦城，被几个年轻的御史骂了个体无完肤：“我辈当以清正立身，不攀附权贵。广平王素日杀孽太深，若让他引导春耕，怕皇天降灾，后土震怒，社稷黎民遭难！”
霍锦城就站在朝堂上，可这几个御史肆无忌惮，吃定了他一个武将不会与文官多计较，实在是居心叵测。好在霍锦城的确没心思与文官争辩，只要不是欺军叛国之类的重罪，霍锦城懒得吵。
他起得早，又是步行过来的，体内充盈着新鲜空气，因而头脑清醒，正好可以仔细思索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
投毒案追查到婢女家人被杀，线索就断了，所用毒药找遍了京中大夫也无人识得，可谓诡异；
遇袭案则牵扯出了多年前的耕具所，沈雁栖亲自前往广罗山，过几日大约就能到了。但这只能确定软鞭的来历，不能确定那女子的身份。
金矿案抓获的俘虏虽然吐露了些消息，却一口咬定自己是月戎人，偷金矿是为了东山再起，还不肯泄露除夕夜夜袭领头人的身份，只称呼那个人为“谢”。霍锦城翻遍户部整理的月戎人风俗，认定“谢”是一个汉姓，那么，“谢”是南衍人，还是北萧人？
还有多年前他的妾室被下毒一事，虽然交给檀灯去查了，但檀灯可没给他透露半点口风。
霍锦城双手拿着笏板，垂眸盯着笏板上一道极细的裂缝。
身侧赵翼忽然出列道：“臣在。臣启奏，去岁回京述职时，南蛮稍有异动，昨日收到副将密信，说南蛮边境兵力日增，臣请，回西雍对敌。”
霍锦城偷偷瞥了眼赵翼的笏板，上面有一个“回”字。看来赵翼急着安排赵云屏的婚事，是因为他马上要回西雍任上了。
征和帝显然有些慌，忙问：“南蛮有多少人？难道又要开战了？”
“目前边境十五关，约有万余士兵，虎护军约有六万余在边境。不确定是否会开战，不过有备无患。”
霍锦城颔首，打算出列附和。
太后忽然道：“不急。哀家听说前几日，一队北萧人越过边关，进了凤翔郡，固江王不想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么？”
霍锦城与赵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礼部尚书陈芳时出列道：“启奏皇上，北箫使臣于七日前进入凤翔郡，欲入朝商谈边关商贸与……和亲之事。”
征和帝忍不住起身，惊讶地问：“和亲？”
陈芳时道：“北萧皇太弟意欲求娶一位皇室公主。”
征和帝颓然地坐回龙椅上，沉默。
太后轻咳两声，追问：“是要嫡亲公主，还是宗室女，抑或是皇亲即可？”
这种事放在以前根本不容商议，答案必然是嫡亲公主。箫国在南衍以北，国土数倍于南衍。两国同属前朝，本是一体。前朝异姓王众多，南衍就曾是其中之一，后来这些诸侯王各据封地自立，太祖与高祖陆续吞并了几个小国，方才有如今的南衍。而“箫”，则是前朝摄政王篡位后改的国号，这位摄政王是个乱世枭雄，登基后没几年就将割据的小国收拾了七八成，之前也曾陈兵边境，只是戎族虎视眈眈。本朝太祖和亲、开边境商路双管齐下，又约定共同抵挡戎族，这才得以免于战事。
但如今，北箫君主年幼，外戚干政，早已处于风雨飘摇中。霍锦城出兵月戎时，曾好几次与北箫约定联军大战一场，可一直等到他自己都攻下月戎王都了，也没等到北箫的友军，说明北萧早已自顾不暇。
可征和帝后宫只有一个贤妃，尚未生育，根本没有嫡亲公主。太上皇倒是有两位庶出的公主，闺名分别是霍昭英和霍昭菀，但最大的也才十四岁。即使放眼宗室内，适龄的女子也不多。
霍锦城骤然警觉，意识到太后刚刚的问题就是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想要与北萧讨价还价，降低标准。
紧接着，霍锦城又想到，倘若北萧点名要适龄的宗亲嫡女，霍锦菱正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霍锦城立刻出列道：“从前太祖、高祖为保一方安宁，定下和亲之计，我朝畏北萧之威，送的都是嫡亲公主，再不济，也是宗室嫡女。”
“但如今，我朝日益兴盛，国土渐广，而北萧政局动荡，外戚乱权，诸君既不敢与之一较高下，为何还要送无辜女子入那虎狼之穴！”
柏清辉立刻反驳：“王爷不知有句俗语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萧国土、人口、物产数倍于我，哪怕政局动荡，危急关头也会一致对外。而我朝刚灭月戎，兵力、银粮耗费巨大，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就怕再兴战事，会积重难返！到时四处揭竿而起，龙骧虎护数军疲于奔战，国危矣！”
霍锦城沉默了。他征战数年，自然知道耗费巨大，也知道百姓赋税颇重，如不能一举打痛北萧，陷入持续战备，南衍就会被拖垮。
征和帝见台下沉默，迟疑道：“也许……我们可以等他们来了再谈？”
太后颔首：“皇帝说的有理，他们尚未说明全部来意，我们不可自乱阵脚。这件事搁置，以后再议。”
一旁的史官在朝会实录上写下几笔。
柏清辉继续道：“今日议事第四项，选秀。”
征和帝一愣。
太后道：“祖制，秀女三年一选，上一次，因皇帝年岁较小，并未举办，如今皇帝登基已有六年，是该充盈后宫了。户部查一查适龄的官家女子，哀家会派人分散到各郡检查。”
霍锦城看向赵翼。
赵翼刚被太后拒了回西雍的提议，心里不太舒服，见霍锦城看他，皱眉小声道：“看我干啥，我又不是女的。”
霍锦城差点翻了白眼，小声道：“堂妹。”
赵翼恍然大悟。赵云屏不是宗室女，又是孝庆公主的孙女，年龄也合适，极有可能入选。
想到这一点的人不止霍锦城，已经有好几位大臣看向了赵翼。
“堂叔怎么想？”
“那自然不行。”
霍锦城颇感意外，又看了眼斜后方的秦芝，小声道：“堂叔您没得选了，堂妹入选后，王位后继无人，即使把堂妹嫁给秦大人，你赵家香火也断了，除非招一个赘婿。”
赵翼沉默。
赵家是唯一的异姓王，赵翼恐怕也不想这百年招牌砸在自己手里，但从赵翼的三个儿子都战死后，赵家就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即使赵翼娶太长公主霍淑仪为续弦，也难有子息。
下朝后，霍锦城与赵翼并肩而行，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说话了。
“堂叔，真不打算去旁支过继一个？”
赵翼摇头：“那群家伙都被养废了，没一个成气候的，我弄过来，都怕气得祖宗不宁！”
霍锦城想起小时候听父王说堂叔如何调皮，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呵，我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赵翼瞥了眼霍锦城，边走边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不过可能性不大。”
“说来听听？”霍锦城将耳朵凑到赵翼旁边。
赵翼看看左右，大臣们都躲着这两人，便放下心道：“你知道颜家吧？”
霍锦城颔首。
“颜家一门三代四个太医，老头儿颜荆芥，是太医院的头儿，两儿子颜决明，颜南星，医术都不错。颜决明娶了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官家女子，生了个儿子叫颜白果。”赵翼合掌轻拍一下，笑道：“这孩子不错！”
霍锦城一愣。檀灯前天回来告诉他颜白果有些奇怪，他正打算找人查一查这个颜白果呢，没想到赵翼这就把话题引到这来了。
“堂叔打算招他上门？”
“他医术深得他爷爷真传，为人和善有礼，长相脾气都不错，撇开身份，配我家云屏是我们高攀了。”
霍锦城沉默。
赵翼侧头看向他，又道：“你见过颜白果吗？挺高挺瘦一小孩儿，长得不太像他父亲，倒有点像他叔叔。”
霍锦城一个都没见过，只好移开话题：“亲人之间有点像是正常的，我也有点像堂叔您啊。堂叔怎么认识他的？”
“颜白果从小就学医，是个小神童。我认识他那年是龙安十二年，他十四岁，跟着他父亲过来给我看伤。第二年，南蛮出了点事，我率军过去处理，他是御派军医，那之后我跟他才熟起来。”
说到这里，赵翼停了一下：“他救过我的命，即使不愿意娶我家云屏，我也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
霍锦城想到檀灯的话，又问：“那堂叔觉得，颜白果完全可信吗？”
两人正走到门边，即将分道扬镳，这一个问题却令赵翼停住脚步，定定地望着霍锦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霍锦城意识到这样很突兀，闭上了嘴。他不怀疑赵翼，也不想把赵翼拉入这个漩涡。赵翼应该永远率性恣意，做他的固江王。而不是像霍锦城自己，一个孤星命，试图挽救自己的妹妹，借此让世人对自己稍稍改观。
“无事，就随便问问。我先回去了。”
霍锦城大步迈出煦阳门，朝着自己府邸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