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锦城今日去了城外检查士兵训练,回得早,在自家大门口碰到了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方兴。他见方兴的嘴角挂着奇异的笑容,整个人看起来如沐春风,心中一动,笑道:“你小子,看到我都敢不行礼了?”
方兴回头看见他,连忙下台阶,作势要来行礼,两只手往前一伸,却是攥住了霍锦城的手,奋力往下带。
霍锦城一见方兴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敏捷地往旁边让了半步,蹲下来来了个扫堂腿。
方兴下盘不稳,控制不住往前一趴,就地打了个滚,避免摔成狗吃屎。
这回他没几下就输了,只好老老实实行礼:“属下参见将军!”
“去哪儿了,看你尾巴都翘上天了。”霍锦城双手环抱在胸前,走到方兴面前:“遇上喜欢的姑娘了?”
方兴起身,做了个鬼脸就往前跑,没有回答。
霍锦城也不追问,好笑地望着他一脚踩空,翻身跃出好远,才堪堪稳住身形,又笑着跑过去,抢先跨进大门,站在门槛后冲霍锦城得意地笑。
“小孩儿。”霍锦城摇头笑了笑,也跨进大门。
他一直把方兴当弟弟,看着弟弟开心,他自然也开心。
但这份好心情只持续了小半刻,当霍锦城踏进主院时,檀灯正坐在院里一丛迎春花前,冲他举起酒杯。
经过昨天那场后,霍锦城一见檀灯喝酒就头大。
“今天又是怎么了?你让方兴出去做什么了?”
“送锦菱的庚帖。”
前几日朝堂上北萧使团要来的消息让霍锦城的危机感陡增,为免夜长梦多,霍锦城决定尽快给霍锦菱定下婚事,因此让檀灯抽空给秦府写了信,暗示秦府马上派媒人过来。
秦老夫人也很上道,不仅派了媒人,还顺便让媒人送来了纳采礼。
既然收了人家的礼,交换双方庚帖也是必要的。霍锦城颔首,想起方兴奇异的笑容,脑海中疑云顿生:送个庚帖,方兴在开心什么?
檀灯谨慎地喝了一小口酒,问:“郎君今日去了哪里?”
这话好似妻子质问晚归的丈夫,霍锦城颇不自在,没有回应。
“去了哪里?”檀灯一反常态地执拗:“到底去了哪里?”
霍锦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老老实实地告知:“去了京郊的龙骧军大营,怎么了?”
“做了什么?”
“还能做什么?检查士兵训练,处理军务。”
檀灯放下心,握着酒杯踌躇片刻,低声道:“我今天去了趟郡主那里。”
霍锦城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好点头。
他挨着檀灯坐下来,想给自己斟酒。檀灯却不肯放开手中的酒壶,喝了一小口,又道:“锦菱房中有催情香料,也许来自悦笙楼。”
霍锦城顿住,简单消化了一下檀灯话里的意思,立刻将双手搭上檀灯的双肩,扒下衣领查看,见他颈间只有一道隐约的勒痕,松了口气,还想查看锁骨和胸口时,被檀灯拦住了。
“郎君放心,我并没有冒犯郡主。”
“谁担心这个!”霍锦城放开手,有些烦躁:“你……”
他欲言又止,成功引来檀灯的诧异。
“郎君……”檀灯同样止住了话头。霍锦城爱妹之名人尽皆知,檀灯虽然有所怀疑,却再也不敢在无凭无据时挑明。
两人各有隐瞒,都吞吞吐吐的,僵持片刻,霍锦城率先投降。
“我没别的意思,你这人烂好人,该保护自己的时候也得小心点。另外,把话说清楚,你怎么突然去了锦菱那儿?”
檀灯嫁过来之后,为了避嫌,从不单独去霍锦菱的住处,今天又是因为何事,让他破了例呢?
然后霍锦城又发现了不对劲:“锦菱怎么会有那玩意儿?她要那个做什么?”
“我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测。”檀灯斟酌着用词:“郎君在朝中可有交情不错的朋友?”
霍锦城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夺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有。”
檀灯又问:“那……郎君是否信任秦、季两位大人?”
霍锦城抿抿唇,沉吟道:“秦芝是我堂叔的外甥,论品行应该不会太差,不过锦菱即将嫁给他,容不得我不信了。”
“那……季大人呢?”
“季二一个病秧子,说不上信不信,至少他到目前也没害过我。”霍锦城话锋一转:“他早已去东海县了,你问他做什么?”
檀灯神情凝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问道:“郎君手下的密探……是否可以尽快传递书信?”
霍锦城狐疑地望着檀灯。虽然世家大族里的主子们养几个手下不算什么秘闻,霍锦城养了密探一直也没避着檀灯,但是让他调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我想……想修书一封,给季大人,并且尽快拿到季大人的回信。”
“好。”
数日后,北萧使团抵达晟京。
北萧在南衍积威很深,此次使团前来,征和帝不仅亲自出城迎接,还特意在宫中设宴,可谓竭诚相待。
傍晚时分,两位使节乘着软轿进入西宫。
他们来得不算晚,但西宫正殿里已经坐了很多人,左侧全部是赴宴的衍国贵族和大臣,粗略一眼扫过去就有数十人,右侧空荡荡的摆着两张矮桌,好在彼此间隔并不远。
征和帝姗姗来迟。
两位使节上前,单膝跪地,分别作了介绍。左边那位面庞刚毅的中年人是北萧的骁骑将军褚之恒,右边那个圆脸少年是北萧的端王苑珏。
征和帝等他们介绍完,便招呼着两人就坐,转脸扫视坐在左侧的人,发现大家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由得疑惑。可今日宴会太后不在,太傅称病,征和帝身边只有布菜的宫女和内监,他找不到人询问,只好咽进肚里。
霍锦城和檀灯自然在受邀之列,并且位置靠前,离两位使节很近。
“那位端王,是北萧的皇太弟。”
檀灯点点头,目光停在圆脸少年身上:“谦和有礼,想必处境尚可。”
北萧君主年幼,尚未亲政,朝中大事悉数由太后和国舅把持。而且太后正当盛年,独居宫中,难免寂寞,便养了好些面首,又给得宠的面首封官授爵,朝堂之外,百姓只知太后与国舅,不知皇帝。
这些年北萧君主反抗过几次,但几次小试探均被对方镇压,党羽大半被杀,最后只保住一个幼弟,就是眼前的端王苑珏。
霍锦城环视大殿,发现今日在场的南衍人立场有些微妙。
且不说霍锦城本人,就是坐在霍锦城上一桌的赵翼,下几桌的柏清辉、禁军统领、奋勇将军、忠勇将军、一位兵部侍郎、几位官职较低的宗亲,无一例外都是主战派。
主战派,也就是希望能趁北萧内乱,主动出击,啃下一块肥肉的人。
怎么这么巧,主和派集体告假了?
歌姬舞女伴随着一道道佳肴陆续进殿,征和帝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美食吸引走了,只留下两方人马隔着舞女的水袖对视。
霍锦城抿了一口酒,尝出来是秋露白,立刻把檀灯手边的酒壶拿开,然后给他倒了一杯茶。
“郎君?”
“你酒量不行,别喝醉了。对面来者不善,你等着瞧吧。”
檀灯望向对面的两人,颔首示意。
此时正逢一舞结束,苑珏首先端起酒杯,起身道:“小王先敬贵国皇上一杯,愿皇上龙体康健,福泽绵长。”
征和帝爽快地喝了酒。
苑珏又斟满酒杯,举向对面,道;“萧衍两国如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向来交好,还望诸位大人满饮此杯,愿两国永远和平。”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以袖掩面喝下了。
檀灯悄悄将酒倒在袖子里事先藏好的手帕上,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他记得自己的酒量,不敢再碰这误事的东西。
突然,苑珏拿着酒杯,往征和帝的方向走去。
随着他的移动,大部分人的视线也跟着移动。尤其是在四周保护警戒的御前侍卫们,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苑珏。但苑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不妥,反而慢慢地走到了征和帝身边,小声说了什么。
霍锦城盯着苑珏的嘴型,小声跟着说:“我朝有难,还望皇上看在两国多年交情的份上,出手相助!”
檀灯一愣。
征和帝的表情从迷惑到震惊,再到露出微笑,最后拍了拍苑珏的肩,连连点头,似乎是答应了什么。
苑珏则十分惊喜,差点就要磕头谢恩。不过碍于他使臣的身份,只向征和帝敬了三杯酒。
大家都明白征和帝肯定和苑珏达成了什么共识,一部分人已经开始在心里骂苑珏奸诈。明知道要谈合作需要先知会礼部,选定日期,商议地点和条件,偏偏借着这样一个旁人无法插嘴的时候直接面见征和帝,就是在赌征和帝心善好骗,利用他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檀灯压低声音道:“郎君是否要去劝劝皇上?现在劝,合作还没有公开,就不算违背圣言。”
霍锦城摇摇头:“皇上即将亲政,他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决定国家大事。”
话虽如此,但宴会上的衍国官员们个个神情沮丧愤恨,就连赵翼也一副欲言又止,想劝又找不到时机凑过去的样子。
又一场歌舞毕,征和帝起身,举起酒杯,笑道:“众卿举杯,敬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的朋友!”
众人举杯喝酒。苑珏顺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和褚之恒相视而笑。
由于这出插曲,宴会进行到后来几乎没人将心思用在欣赏歌舞上,大家心里都打着小算盘。散席后,霍锦城回到府中,几乎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