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霍锦城就收拾好自己，前往御书房。
他打算问清楚苑珏的要求以及征和帝的想法，为南衍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不能白白被人利用一回，只得到几句口头感谢。
显然和霍锦城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当他到达御书房门口时，秦芝和钱明山已经等在门口了。
不过片刻，征和帝也在廖孝安的护卫下苦着脸过来了。
几人相继进入御书房。
霍锦城原本想等善于雄辩的文官们先说，自己最后再补充提问。但钱明山和秦芝两人进入御书房后，仍旧一言不发。受此影响，霍锦城也决定一言不发。
现在压力来到了征和帝这边。
双方僵持片刻，征和帝率先离开龙椅，小心地走到钱明山面前，扯着他朝服的衣袖小幅度摇晃着，低声道：“太傅爷爷，朕知道错了嘛……那……那苑珏是个小孩，就和昭英妹妹一般大，朕不忍心嘛……”
霍锦城心道：那苑珏长在深宫，工于算计，只有皮囊是个小孩，内里的心肝早不知黑成了什么样，倒是眼前这个还大人家五岁的皇帝，像个懵懂小儿似的，被人算计了还把人家当弟弟，替人求情。
昭英长公主是沐太妃所出，今年才十四岁，长得玉雪可爱，又聪明伶俐，颇受征和帝喜欢。
许是想到了乖巧的昭英长公主，钱明山叹道：“皇上准备怎么帮？”
征和帝一听钱明山话语中的松动，立刻欣喜起来，可随后他又皱起脸道：“朕不知道。”
室内归于寂然。
征和帝见三人又沉默了，惊慌片刻，突然想起：“昨晚宴会之后，那个苑珏找过朕，说了一大堆话，好像是关于出兵？”
谈及出兵，霍锦城接口道：“是打算联合我朝，先清君侧？”
征和帝想了想，道：“好像是说了什么清君侧。”
霍锦城颔首，心里盘算着胜率。他没跟北萧交过手，没把握一举把敌人打疼，而北萧这个体量的国家，如果不能一举打疼，那就会被拖入持久战。对于刚消灭月戎的南衍来说，根本拖不起。
征和帝实在想不起来了，猛地转头看向廖孝安道：“昨晚小安在朕身边，小安一定记得他说了什么!”
三人目光顿时全落在廖孝安身上。
廖孝安头一次被这些重臣用期待和审视的目光看着，不由得有些紧张，忙小声清了清喉咙道：“端王的确提到了清君侧，但他说的是希望我们不要出兵。他说他与北萧的皇帝有秘密筹划，只是害怕我们会趁火打劫，所以特意过来，希望我们在北萧内乱时按兵不动。”
霍锦城冷笑一声：“这是怕引狼入室？他真的有把握自己清理门户？”
钱明山缓缓叹了一声：“怕是要苦了长公主殿下了。”
众人一愣。
钱明山扫视面前四人，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而他们还年轻，年轻到不谙世事，他陷入了回忆，“元朔二十一年，戎族分裂……”
元朔二十一年，西北戎族动乱，一支叛军南逃越过库尔车山，停在库尔车河畔，自立一国。戎族分裂为日戎月戎两族，以东北—西南走向的库尔车山为界，以南是月戎，以西以北是日戎。日戎想平定叛军，又怕南衍和北萧趁乱出兵，于是分别求亲于两国，衍国昕慧公主出嫁日戎。
霍昕慧行四，算起来是霍锦城的四姑母，惠帝第一个成年的女儿，十分受宠，只是再受宠也免不了被和亲的命运。
眼下一切仿佛历史重演，钱明山担心对方想和亲也不无道理。
众人听完钱明山的回忆，不由得陷入沉默。
征和帝迟钝，消化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哭道：“朕不要妹妹走!昭英那么可爱……”
他念出“昭英”之后，又想起什么，哭道：“也不要昭菀走!”
霍昭菀刚满十岁，就是找个宗室女认作公主嫁了也不可能轮到她，但征和帝坐地一哭，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心中难受。
这就是现实。当年戎族强大，南衍弱小，对方虽然内乱，却依旧有实力强娶公主，南衍只能用“北萧那么强大，不也送了个公主”这样的理由聊以自慰。过了那么多年，南衍终于变得强大了。三代帝王多年苦心经营，轻徭役，薄赋税，重农商，科举集才武试揽将，皇子王孙亲上战场，收复澜郡、凤翔郡、朔郡，灭月戎……本以为终于扬眉吐气，可对上更强大的北萧，还是免不了要做出牺牲。
廖孝安要来拉他起来，被他就地打了个滚甩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霍锦城看他哭得揪心，想起霍锦菱也是宗室女，如果昭英不嫁，锦菱大概就危险了。他咬咬牙，心一横，单膝跪地，拉住征和帝的龙袍：“皇上!”
这声音却意外地得到了回应，有人在门外也喊了一声“皇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翼姗姗来迟，正大步迈进御书房。
征和帝被这两人吓得停了哭声，泪眼朦胧地看着赵翼。
霍锦城翻出内袍的衣袖给征和帝擦脸，轻声道：“昭英昭菀，或是别的宗室女，她们都是我们的姊妹，流着跟我们一样的血，都是大衍的百姓，皇上的子民，我们不能一次又一次将她们送入虎口。”
他将征和帝扶起来，仔细替他整理滚乱的衣袍，然后单手握住征和帝的手，目光扫过众人，坚定地道：“皇上的子民，自当为皇上分忧。”
赵翼第一个应和：“对啊，皇上，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肯定冲锋在前，务必啃下北萧一大块肉，让他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
征和帝不知所措，含着泪叫了一声：“堂兄。”
霍锦城深吸一口气，似乎获得了无尽的力量。他猛地起身，转向众人，声音严肃：“即使今日不能趁着北萧内乱，讨回故土，也不能平白被人借了势！我们总得在其他方面得到一些好处！”
秦芝终于说了自进入御书房后的第一句话：“禀皇上，臣以为，可以在边贸分成上得些好处。长期以来，边贸虽说是两国交往，但税收分成却是三七开，实在不公。”
霍锦城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秦芝却恭敬地望着征和帝，深深鞠躬道：“臣午前会私下拜访端王殿下，商议边贸税收一事，尽力谈到五五分成。”
五五分成看似公平，但对南衍来说着实算赚到了。
一直以来，北萧和南衍边境的几个贸易点里的商人多数是北萧人，他们商队多，通向西域的道路也通畅。而南衍的东、南两面临海，西边盘踞着戎族，被困死在了东南一隅，无力与外界多沟通，新奇玩意儿只能靠北萧商队带来，自己的好东西也只能靠北萧商队带出去。
征和帝虽不明白此举的重要意义，却看懂了钱明山和霍锦城等人赞许的神情，便也跟着点点头：“那就有劳秦卿了。”
秦芝把腰弯得更低，朝征和帝行礼道：“臣，必不辱使命!”
语毕，他便出门了。
霍锦城转向钱明山：“太傅有何想法？”
钱明山望了霍锦城一眼，霍锦城从中看出一点……后悔？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没等他再确认，钱明山已经别过脸去，看向征和帝。
“臣会和褚将军谈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在他们可接受的范围内谈合作，进而谈条件。”
征和帝叮嘱道：“太傅爷爷，一定要保住朕的……子民啊!”
钱明山躬身：“臣遵旨。”
等钱明山离开后，霍锦城才单膝跪地，向征和帝求了一道圣旨：“臣请，为臣妹与户部秦大人赐婚。”
这是个目的性很明确的行为，征和帝自然也能明白：“锦菱妹妹也到年纪了，是该谈婚论嫁了。”
紧接着赵翼也跪下了。
霍锦城心中一紧，难道赵翼也要为赵云屏请婚？
“臣请，皇上可否下一道‘夺情’圣旨，让臣女得入军中，建功立业？”
征和帝惊讶了：“云屏妹妹要参军吗？”
“回皇上，臣女自幼跟着臣学了些武艺和兵法，值此国家危亡之际，应当物尽其用，人尽其能，让她为国效力！”
霍锦城立刻接口道：“臣等手握兵权，必御敌于边境之外，犯边者，让他有来无回！”
一旁的侍卫长廖孝安也跪地道：“臣必定誓死保护皇上，保护公主，死而后已!”
征和帝猛点头，破涕为笑，拍着巴掌道：“好！好！既如此，那朕就放心了。有你们在，朕也好向太后交差。”
霍锦城微微抬头，看了眼赵翼，又鼓起勇气看向征和帝，低声道：“皇上，您即将加冠亲政，万事须得自己做主，不必再给旁人交差了。这江山是您的江山，子民是您的子民，您无需为旁人做事，只需勤政爱民，无愧于天地！”
征和帝不知有没有听懂，反正郑重地点了头，然后微笑道：“时间不早了，堂叔和堂兄要留膳吗？”
霍锦城有些失望，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道：“多谢皇上厚爱，只是臣想趁着天色尚早，去京郊大营看看，还是不留膳了。”
征和帝看向赵翼。
赵翼也推辞道：“皇上刚允许逆女参军，臣想赶紧回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顺便为她安排几位兵法师父，也就不留膳了。”
征和帝难掩失望，目送两人离开。
出了宫门，霍锦城才开口感谢赵翼：“若不是堂叔让步，锦菱的婚事堪忧。我真怕皇上同意帮助北萧后，北萧会同意以宗室女代嫡公主和亲，以后天高路远，想见她就难了。”
赵翼叹道：“世间安得双全法？我也想护住云屏，可惜她不懂我的苦心，只想着像她哥哥们那样上阵杀敌。而我已经老了，承受不起晚年丧女了。”
“我记得堂叔曾经想把小颜太医招为赘婿？”
“他看着年纪小，却也是个有傲骨的。哪家有傲骨的小公子愿意当倒插门女婿？”
两人走到煦阳门，顺理成章地分开了。
霍锦城想到自己还有个义弟方兴，是无父无母，自己拼命攒军功换到的先锋将军一职，单看这一点，配赵云屏也不算高攀。
但望着赵翼远去的背影，霍锦城张张嘴，什么也没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