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索图

第四章
寒风骤然间又从两人身前退让开来,太子殿下周身仿佛有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这北海的冷意,但,这稀薄的空洞的结界内,也没有多少暖意,阿熹生来怕冷,不自觉间凑近挡着风的太子,鼻尖轻轻传来一缕缕若有若无的冰封草气息,这又是另外一种幽冷了。
太子殿下瞄了一眼身后的小尾巴,问:“你和那绮华郡主说了些什么?”
阿熹如实回答,太子蹙眉,“画?”
太子似乎对那副画毫无印象,阿熹便又提醒,“殿下少年时不是请画师给您画过像吗?”
太子忽然停下,深沉背影仿佛渐渐凝聚了无形之力,阿熹吃一堑长一智,不清楚自己怎么在眨眼之间又得罪了这位喜怒无常的殿下,宁愿顶着寒风侵袭,只赶在他转身发火前跳到一旁去。
太子再度转身,平静伸过手来,“画给我。”
阿熹道:“画还在郡主那里。”
太子沉默一刻,收回了手,又淡淡道:“走吧。”随即就继续往前走,似乎对那画也并不多么上心。
两人从原路返回,路过来时的北海冰原,月已上中天,白日的人群与集市早已散去,无垠的冰层泛着皎洁的白光,冷风从远处听起来近乎呜咽,阿熹越发搂紧了斗篷,因为莫名其妙那画的缘故,红娘大人并不愿再继续小喽啰般跟在太子后面,这时的寒意便如细密的绵针一样毫不留情钻进了斗篷。
冰层棱棱映着两人的倒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太子独行月下,那背影仿佛很适应这凄冷黑暗的夜色,这冰原对于从未踏足此地的旅人着实不太友好,阿熹深一脚浅一脚前行,暗夜里一抹昏黄的光却倏忽映到了她前方的冰面上。
阿熹抬头,太子拎着一盏宫灯站在不远处,那幽亮朦胧的灯光笼罩着那一身云烟般的白衣,太子脸上是一贯的淡漠,却也被这光照出了几分暖色。
那光缓缓照亮了阿熹的眼,阿熹又不由生出些许感叹——天寒地冻,殿下穿着竟如此单薄,龙果然是毫不怕冷。
太子将宫灯递了过来,道:“掌灯。”
殿上人递过来了灯,殿下人便接过,阿熹接过那长柄,拎着宫灯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太子前面,两人再度前行,光亮微微荡漾,宫灯的珠幡轻轻地摇曳着,四周忽地安静下来,偌大的冰原,只有这一盏小巧的八角宫灯若隐若现穿梭在寂寂的黑暗中。
阿熹拎着灯,忽地感觉四周的风似乎消失了,然而极远处摇曳近乎摧折的密林却告知这并非事实,阿熹握着长柄的手紧了一紧,忽然意识到这寒风退散的躲去似乎应当归功于这柄小小的宫灯。
但她终究没有回头看去。
走过冰原,搭乘了太子的船回到天界,一路倒是相安无事,太子的船相较天帝急匆匆出行胡乱找的一艘木舫要宽敞得多,只是其中简朴低调也是阿熹未曾预料,阿熹自觉与殿下不过泛泛之交,百八十年偶尔碰上一次都不一定能说上话,索性船是很大,阿熹便找了个借口独坐船尾,太子本来就是个不爱与人说话的,一人独坐船头。
两人就这么遥遥相背,在一种愈发诡异尴尬的气氛中回到天宫。
船到渡口,阿熹如坐针毡,行了礼便跳下船,一个身影冷不丁扑过来,与她热情满怀撞了个正着,女孩子的声音脆生生如蜜瓜,“师兄……”
红娘大人阅人无数,听出了这女孩子语调里的故作娇憨。
“哦呀,”女孩子看清眼前人影,语调登时一变,后退几步,严肃发问:“你是谁?”
听音如辨人,阿熹只觉得这女孩子在这片刻之间判若两人,头顶上冷寒之声高高响起,“贤女,你给我打消念头,那是不可能的。”
阿熹也才看清眼前人,黑衣黑发,打扮极是干练,容貌算不得十分出挑,唯那一双眼盈盈如白水潭的黑珍珠,目光流转之处令人眼前一亮,是个极为灵秀的少女。
“师兄,你这一年来回反复去往天之渊十八次,真弄不懂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其余时间游历过北海浮庭、西域鬼寨、东境沙宫,期间在鬼寨买了一百坛酒带到沙宫,三夜饮尽醉睡七日,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没让那些人把你当死人埋了?你的财宝,我姑且称作私房钱,藏在北境沼泽一个长满莲花的坟丘后面,师兄,我不得不承认你对藏钱还是很有心得的,那北境一般人确实不敢去,我发誓没有动过你的钱,不过据我这一年观测你的花销,虽然师兄你缠囊丰厚,但也还是要节约些许为好!”
太子殿下居高临下望着岸边两人,被叫做贤女的少女却丝毫不惧太子之威,双手叉腰嘴皮子飞快,一边仰望太子,一边将太子这一年行踪如数家珍,说完更是得意一笑,“如何?师兄,凭我现在的水平,应当远超你的部下,让我当个斥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就不要求你给我个官衔了。”
一道白影倏忽降落下来,太子冷着脸不说话。
贤女读出太子心思,怒道:“你原来不是说,只要我跟着你不被发现,你就给我个机会吗?”
“那是你自己编的!”
贤女仿佛威压,“师兄,禁军之中既然有女左使的先河,我进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但你也知道那个人的下场了!”
“我才不怕死!”
太子满脸寒意盯着贤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着?无论你如何追踪,不可能依旧不可能,此外,宁贤女,你这一次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去鬼寨那种地方,原先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一定要让你爹知道!”
贤女脸色大变,“喂,师兄,明明我是跟着你才去的!你怎么想恶人先告状,还捏造事实?”
贤女气到往前窜上几步。
太子自然不惧,贤女冷冷一哼,气势忽然颓了下去,拉住太子的衣袖,甩来扯去,“师兄师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跟踪你,不要告诉我爹好不好,好不好嘛?”
这少女翻脸如翻书,阿熹没想到治军威严的禁军左使会有这样一个脱兔般活泼过头的女儿,原先倒是不曾知晓,阿熹一时走神,原来太子殿下也曾拜师求学,这两人若是师出同门,那殿下的老师理应就是现任的禁军左使吧!
阿熹眼观鼻鼻观心,对一切视若无睹,今次好像撞破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红娘大人正绞尽脑汁想着脱身保命之法,那一边少女的撒娇撒泼对油盐不进的太子殿下好似毫无作用,贤女忽地注意到一直立在一旁充当木头人的红娘大人,“师兄,这是谁?”
贤女的语调多了几分狡黠。
“宁贤女,你又想做什么?”太子语调更冷,断然喝道。
“我才没想做什么!”
“别给我装蒜,我的画是你偷走的吧!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贤女又被揪住小辫子,气势减了一减,“陛下跟我说拿到画就让我进禁军的!”
“前提是得到我的准许!”太子扒掉一直扯住自己袖子的手,好似忍无可忍了,挥手打发掉身后的船,反手攥住贤女的手腕,冷喝道:“走!”
太子径直拖着贤女往前走,掠过红娘大人时瞥来一眼,“你也是,若那老头子再来找你,切莫应承。”
贤女兀自挣扎不休,她原先也与师兄常常嬉闹,但好像从没将师兄惹毛到这种程度,现在的师兄倒真是让她心生惧意,她也知道若真被师兄拖到老爹面前会是何等下场,一眼瞥见还站在原地不动的红娘大人,宛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不由撕心裂肺叫道:“姐姐、姐姐救我!”
眼前这情景颇有几分恶霸强抢少女的模样,唯一的区别只是这恶霸贵气英俊,不过同样的还是少女极度不情不愿,阿熹听见呼唤,多少打算伸出援助之手,那方恶霸却仿佛忽然良心发现,脚步一时慢了下来。
贤女正呼天喊地,忽然被放了反倒做不来戏,阿熹也发现情势突转,知道现在是用不着她了,今日所见实在有趣,阿熹微微一笑,向两人遥遥颔首,身边又传来一个声音,“阿熹,你回来啦?”
声音清清冷冷,宛如雨丝。
阿熹看向对方,不禁笑意更深,回道:“是的,花墨,好久不见。”
这正是三位结缘神的最后一位——花墨。
花墨也正从渡口归来,手里拎着一把雨伞,片刻之间便理解了现在的状况,问:“这里的事都解决了吗?”
阿熹点点头,花墨也朝太子这边微微致意,夜中落了雨,花墨撑开伞,顺手将手边的灯递给好友,两位红娘大人便在伞下同行离去了。
贤女望向不远处的两人,视线落到提灯的女子身上,那柔和的光映照出那人纤长的身影,本来迷雾弥漫的记忆渐渐清晰了起来,电光火石间,她忽然瞪大了眼睛,她望向身旁的师兄,师兄同样也注视着那夜色里渐行渐远的女子,那目光,却是贤女看不懂的,深不见底。
离去的两人却是不知这边人的心思震骇了,花墨听完阿熹这一趟北海纪行,撑着伞望着夜空,忽然道:“阿熹,陛下这次命你为结缘使实在是太古怪了。”
阿熹赞同:“不错,太子与陛下关系恶劣如此,陛下却异想天开想为太子娶妃,而且人选还是鲛人公主,这婚事无论如何不大可能成功。”
花墨淡淡摇头。
阿熹问:“难道你还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花墨反问:“阿熹,你闭关满一年了吧!”
“是。”
天上一年,人间十年。
算算日子,泉儿或许也快回来了。
一念至此,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忽地涌了上来。
阿熹看向好友,花墨点点头:“若泉不是快回来了吗?”
虽然泉儿偶尔冒冒失失,但三位结缘神之中,泉儿的品阶和力量才是最高,缘分的“结”归泉儿掌管,缘分的“连”归阿熹掌管。
天君想要为太子殿下选取太子妃,泉儿便能选取最合适的有缘人 ,再交托给阿熹,一切便可水到渠成。
泉儿在时,天君从未提过此事,偏偏又赶在泉儿快要回来之前,赶鸭子上架让阿熹来负责太子的婚事。
选太子妃这事,若是泉儿来做,一定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但要阿熹来做,因为专司不同,虽说不是不能做,但却会费老牛鼻子劲儿,必须费劲巴拉才能给两个也许合适也许不合适的人连上红线,之后是否结缘,纯属造化,所以这世间才会有这么多恨男怨女。
阿熹眉头皱得越紧。
花墨一针见血道:“所以,陛下选你的话,其实是非常费力不讨好的事,更不用说天君这次本来就是罔顾常情——陛下是这样头脑昏庸之人吗?”
阿熹也弄不懂了。
“所以,”花墨注视着好友,“我觉得他是另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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