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爽的微风吹过,天空飘滚动着几团乌云,一会儿就遮蔽了整个天空,天暗下来。几道闪电,接着是咔嚓嚓的雷声。母鸡咕咕地叫着小鸡,跑进窝棚或是树丛里去。孩子们跑出门,跑到院子或是街上。
杨花镇很少下雨,更少听到雷声。
杨花河水从山下来,那里的高山终年积雪,杨花河水是跟着季节变化的,天热水就大,天冷水就小,现在正是天热的季节,又遇上这一阵的暴雨,杨花河发大水了。
泥沙卷着石块,冲走了杨花河拐弯处吴老四家的院子和商店,吴老四的老婆站在后院,看着前院轰然倒塌,她大张着嘴,也没喊出什么声,一股热尿顺着修长的大腿流下来,湿了长裙下面的高跟儿鞋。
街上人乱跑,声嘶力竭地喊——
“大狗子快回来。”
“他爹,看到喜嫚没有?快把她找回来。”
“哎呀妈呀,我的那窝鸡啊!老母鸡还有十几个小鸡仔啊!”
人们在喊孩子,找鸡叫鹅……
家家漏雨,或大或小,房顶上,街道上,有人跑着忙着,披着个麻袋片子的,顶着化肥袋子的,没有什么人打伞。
杨花镇很少下大雨,家里不备雨伞,更没有人未雨绸缪,屋顶都漏了,女人抱怨,男人上房,越鼓捣越漏。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去了,窦镇长窦砥柱来了,带着几个随从,随从都拿着本子和笔,各家都报损失。
张家的牛娃子,李家的羊羔子……
窦镇长说:“人没有出事就好,损失的东西我们登记好,落实好,报到县上,民政上会给我们一些救济的,我会争取尽量多救济一些。”
吴老四的妻子小凤仙披头散发地跑来,穿着那双尿湿了的没有了跟儿的鞋,鞋跟儿不知在哪里跑没的。她气喘吁吁地说:“商店哗啦一下就冲起跑了,不见了。”
窦镇长说:“不急,商店不见了,不要紧,我们会派人查账,赔付损失的。”
“要紧的是吴老四也不见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在里面。”小凤仙说。
小凤仙姓查名金花,是因为看了电影《知音》,镇子上的人都觉得查金花像那里面的女主角,就叫她小凤仙,她也乐意答应,时间久了,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本名了。小凤仙跟镇长窦砥柱是同学。
小凤仙说吴老四近来常在镇子上耍,经常几天不回家,她也不知吴老四常去哪里,有时回来就坐在商店里喝酒,喝醉了就睡在里头,商店的小库房里有个行军床。这一次有好多天没有见他了,小凤仙也记不清有多少天了,只是有好多天了,昨天回来晃了一下,就没有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又喝醉了睡在商店里头。
窦镇长问周围的人,有没有人看见吴老四,大家都摇头。
镇长窦砥柱对小凤仙查金花说:“看来不仅要报损失,还要报个失踪。”
镇长说完就到损失最重的吴老四家去了,窦镇长经常来吴老四家,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门,路熟着哩。
好在商店的账本票据什么的都在后院家里放着,商店损失多少,让乡里工商和财务来查一下账就基本清楚了。
窦镇长让随从先把商店的账封存了。
小凤仙打开抽屉,第一眼就看见一张很大欠条,赫然写着马佳佳借吴老四吴友良五千块钱,落款时间是下大雨的前一天,那天晚上,有人见到吴老四和马佳佳先后来到了杨花梦山庄,什么时候离开的,服务员说没有在意,但肯定不是一起离开的,吴老四离开得晚,好像是醉了。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儿,问题是马佳佳已经失踪了,吴老四也不知道有没有连同商店一起被洪水卷走。小凤仙好像并不在意吴老四借给马佳佳的那五千块钱,只想早点儿确定吴老四是活着还是死了。
马佳佳的爹老马倌马时醍说:“我才不认这个冤枉账呢,除非你们把吴老四找来讲清楚。再说了,我的女儿叫马兰花,不叫马佳佳,户口本上写着呢,我不认识马佳佳,告到哪儿都不怕。”街上的婆娘们窃窃私语:
“那个吴老四,可能是外面有人了,才经常不回家。”
“我们住隔壁,最近经常听两口子吵架,好像是因为男女的事情。”
“这有钱就容易出那种事。”
“那女人也不怎么样,窦镇长经常到她家呢,两个人吃吃喝喝的,孤男寡女的。你听听那名字,一个叫斗地主(窦砥柱),一个叫炸金花(查金花),般配着哩。”
“这可不敢乱说啊,她家能发财,都是窦镇长帮的,不然就那个吴老四,整天睡不醒的样子,能挣到钱?不是窦镇长,这商店承包给谁也不会承包给他吴友良啊。”
窦镇长基本肯定,这个马佳佳也好,马兰花也好,借吴老四的钱的情况应该属实,马佳佳前面还去找过窦镇长,问过县毛纺厂招工的事情,五千块钱正好是进厂集资款。
可是这个马佳佳没有去毛纺厂,她去哪儿了呢?
窦镇长对小凤仙说:“那个条子先放着,先把报损的事情处理完,以后再说。”
小凤仙说:“我不在乎那五千块钱,我是在乎他为什么借给她五千块。吴老四是死是活,他到底在哪里?”
吴老四是杨花镇第一位个体工商户,后来他承包了乡里的百货商店,成了杨花镇首富。
杨花镇的女人们每每对自己的丈夫说:“你看人家吴老四,多有眼光,多能挣钱。”
杨花镇的男人们每每会说:“用公家的房子、公家的货、还有公家的钱给自己赚钱,还免这免那的,你承包你也发。你也不看看人家小凤仙长的啥样,人家跟窦镇长是啥关系?什么鸟拉什么屎,什么人吃什么饭,别羡慕别人,好好种自己的地,不少打粮食。”
说起小凤仙的长相来,虽然有些嫉妒,杨花镇的女人们还真没有不服的,于是,在丈夫面前闭了嘴,没精打采地做家务去。
没精打采的张玉芬正从一塌糊涂的家里走出来,几天了,阿牛都没有把被雨水冲过的家都弄好。
下雨那天,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下
河水涨的,漫过门槛流进屋里来,屋里结婚刚做的四十八腿也都泡了水,那个什么梦思床,经水一泡,压缩板子胀了,全都散了架,一地垃圾。
张玉芬走到院子里,院墙也倒了一大截,她哀怨地说:“这日子真没法儿过了。”
阿牛说:“咱这儿不怎么下雨,祖祖辈辈盖房子都注意防寒,厚厚的苇把子麦余子铺上,这个不隔水嘛。以后我给房顶上铺上油毡就好了。你嫑生气,先回娘家住几天,等我把这儿都收拾得跟新房似的,就把你接回来。我得去找找窦镇长,看看能不能给些救济。”
玉芬说:“这本来就是新房,新房就弄成这样了,我真的不想在这儿住了,我们到县城里去吧。”
阿牛说:“我叫牛耕田,我就是耕田的命,离开了田我也不会干什么啊。再说这刚办完婚事,我也没有那么多钱。”
玉芬说:“我回去找我爹说,让他先出钱,让我到毛纺厂去,转了城市户口,以后我挣钱还他。”
铁牛说:“那个毛纺厂不挣钱,连五千块钱的利息都挣不回来。”
玉芬说:“就算一分钱不挣,不是也有了城市户口嘛。”
阿牛说:“城市户口也不能当饭吃,吃饭还是得花钱。”
玉芬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又不用你花钱,这事不用你管了。”
阿牛说:“这房还修不修?”
玉芬说:“你爱修不修。”
马佳佳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也有人说马佳佳穿越了。如果马佳佳真穿越了,她会穿越到什么时空里去呢?其实阿牛挺喜欢她的。
阿牛喜欢的是长得端正,结实,丰满的女人,他觉得这样的女人能干活,能生孩子。他不喜欢太漂亮的女人,觉得在漂亮女人面前不自在,特别是在脾气大的漂亮女人面前,简直就是遭罪。
张玉芬漂亮,脾气也大,这就让阿牛很不自在。
没办法,是爹妈做主订了这门亲,也花了爹妈所有的积蓄。阿牛的老爸是兽医,劁个猪骟个牛的,没少赚钱。都为娶这个漂亮儿媳妇花光了,花了就花了,娶了杨花镇第二美女,也算是极为风光的一件大事。
可是,现在张玉芬要到县城里去,当毛纺厂的工人,这不苦了阿牛了么?可是,阿牛的爸妈也没话可说,进城去,转城市户口,这个机会给错过了,是哪个父母也不会答应的啊。
玉芬要到县城去,去毛纺厂当工人,可是她只是初中毕业。玉芬的妈妈去找小凤仙,让小凤仙托窦镇长去县高中给玉芬办个高中毕业证,自己去有点儿抹不开面儿。凤仙不能不答应这件事,这办个高中毕业证就是很随便的一件事,最多请校长吃顿饭,再说了玉芬的妈妈还是小凤仙的表姨。
玉芬妈正跟小凤仙说托窦镇长办高中毕业证的事情,窦镇长就来了。
玉芬妈很知趣,说家里有事,出门走了。
窦镇长是来告诉小凤仙,杨花河下游的河滩上发现了一个严重腐烂的尸体残肢,已经无法辨认,也没有衣物和别的可以证实死者身份的东西,那个尸体也可能就是吴老四。
山洪过后的杨花镇,一片狼藉。
街道上到处是淤泥,人们踩着砖头瓦块,一蹦一跳地走路,没有人去清理。
阿牛这两天也无心干活,新房的恢复工程进度很慢。媳妇要进城,夫妻要分居,这个房子还有必要翻新吗?
人们不在家里打扫,也不下地干活,蹦蹦跳跳地来到大街上议论着——
有人说公安局已经通缉马佳佳,也有人纠正说,不是通缉,是立案查找。
还有人说,吴老四肯定是死了,也说不定跟马佳佳有关。
也有人说,马佳佳可能已经死了,不然怎么就没有了呢,她借钱是要去毛纺厂的,可是她为什么没有去呢?
总之,杨花镇的人都是破案高手,大家都关心破案。
有人喊:“窦镇长正带人在量受灾土地哩,根据不同的庄稼,国家要给补贴。”
于是大家都往地里跑,一蹦一跳地,也不管有没有种地。
山洪虽猛,根本就没有从田里过,只有马兰花——现在叫马佳佳——她爹老马倌的一亩多洋芋被泥石流给埋了。
窦镇长说:“要根据这次灾害,修排洪沟,防洪坝。这次受灾不严重,也是给我们提了个醒,是个好事。大家的损失,国家给一部分,不足的乡里给。”
大家都鼓掌,有人问:“那吴老四是怎么回事嘛?听说是找到了尸体。”
窦镇长说:“这个事情我们不知道,不能胡说。大家也不要听信谣言,不传闲话。”
失踪了一个多月后,马佳佳回来了,不是公安局通缉回来的,是她自己带了大包小包的衣服回来的,她去了广州,进服装去了,她打算开个服装店。
她最后一次见到吴老四就是阿牛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在杨花梦山庄。钱嘛,她写了借条,吴老四说,等她挣了钱再还她,不要利息。第二天一早,她就坐了大巴去县城,买票去广州了。
这个信息十分准确,大家对这个准确的信息很失望。
对于吴老四是在哪里给的马佳佳的钱,小凤仙也不计较了,什么时候还钱,暂时也不在议题之内。
那个尸首是不是吴老四呢?小凤仙不能确定自己是希望是,还是希望不是,但窦砥柱希望不是吴老四。
可是,杨花镇坊间消息称,那个尸首确定无疑是吴老四的,而且吴老四,基本上可以肯定是被害死了,哪有那么容易和商店一起被冲走,他又不是小孩儿,不知道往外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