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铃声在坤宁宫正殿响起,穆山月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穆熙桢来了。
她的裙角上系了一个铃铛,在此之前,穆山月从来没有见过有谁系过铃铛在身上。
这位昭熹郡主浑身上下透着古怪。
不符合这宫廷,这皇家的古怪。
“臣女昭熹,给您请安。”
她一俯身,开口说话时不自觉的就带上了一股江南独有的软糯音调。
晏鹤鸣正抱着五皇子教他说话,见穆熙桢来了,便将孩子交给乳母,“给昭熹郡主上茶。”
穆山月坐在晏鹤鸣身边,没有动。不过目光看过去了,今日穆熙桢穿着藕荷搭新绿,裙摆处银铃在日光中熠熠生辉。
穆熙桢道过谢,坐在下首红木椅上,弯着眉眼好脾气的朗声说:“多谢皇伯母。这几日臣女一直在公主姐姐处住着,又和月牙儿姐姐一道玩,实在是长了很多见识,不过明日我也该回去了,要不然,父王担心我哩。”
晏鹤鸣双手交叠搭在腿上,听了她的话后表示认同:“既然如此,那么本宫明日便着人送你回去,也记得代本宫替你父王问好。”
穆熙桢下意识地想要把脚抬起来,翘一个二郎腿,可腿动了动,又想起现在身处的位置,不好意思地放下了腿,说:“臣女知道啦。皇伯母,臣女今日来,除了要向您告辞,还要替父王转交他从嘉兴带来的礼物给您和月牙儿姐姐呢。”
她说着,身后两个侍女便走上前来,一人手中捧着一个稍微大些的锦匣,另一人手中端着一个小木盒。
穆熙桢轻轻一蹦,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两个侍女面前,接过那锦匣抱到怀里,走到晏鹤鸣面前。
晏鹤鸣身侧的女官想要拦,被晏鹤鸣抬手制止了。
她接过穆熙桢抱来的锦匣打开,那里面装着一卷画卷。
晏鹤鸣自己将画卷一点点展开,那画上有层层雨雾挡住青山,青山脚下,一潭湖水碧波荡漾,是一副绝美的山水画。
“山色空蒙雨亦奇,真是一副好画。”晏鹤鸣由衷地赞叹。
穆熙桢走过几步来,站在穆山月身边,点点画卷上落款之处处,“是我母妃画的!臣女也觉得好看极了!”
晏鹤鸣同穆山月这时才注意到落款,‘弟媳鱼氏敬献’。
“母妃说,余杭景色实在美丽,想邀请您去看,可又知道您母仪天下,平时非常忙,所以带我们去玩时,她就把景色画下来,让我献给您。”这一段话,穆熙桢说的敬语时有时无,只是不掩得意。
晏鹤鸣并不计较,反而露出欢愉神色:“你母妃有心,本宫收下了。若有朝一日当真得空,定然要向陛下提议过去的。”
穆熙桢见送出的礼物得到喜欢,更是来了精神。一扭身,‘噔噔噔’的小跑到另外一位侍女面前,拿过她手中的木盒子,交到穆山月手中。
木盒子扁长,做工也不是很好,握在手中有些毛刺扎手。
“其实我本来应该一进宫就送给你和皇伯母了,只是我一直在公主姐姐那里,就没有来得及。月牙儿姐姐,你快看看。”
穆熙桢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催穆山月。
穆山月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根镶了红宝石的金簪,奢华无比。
“这也太贵重了些。”穆山月还没有开口,晏鹤鸣便在一边说。
穆熙桢看向晏鹤鸣,“没关系呀,这是父王特意送月牙儿姐姐的。”
“既是这样,送簪子也有些早了。”
女子及笄的时候才戴簪。
穆山月意识到晏鹤鸣似乎不愿她收下这份礼,便也作势要推脱。
穆熙桢却说:“父王说了,月牙儿姐姐及笄时他未必能到场,所以提前送礼。他还说,若皇伯母说礼物贵重,不愿意让月牙儿姐姐收下,就告诉您,这也是看在父王小时同她关系的份上。”
“她?”穆山月看向穆熙桢时,才发觉原来两个孩子都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礼物终究是被收下了。
送走了穆熙桢,穆山月自然向晏鹤鸣追问嘉兴王口中的那个‘她’。
晏鹤鸣想了想,回答道:“是你的生母。尽管嘉兴王同你生母年龄差了些,但二人从小关系便不错,也能称得上是友人。”
“可这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呢?”
“藩王同宫妃有联系,终究是惹人猜忌。哪怕那宫妃已经过世。你嘉兴王叔是真想给你送礼,所以才如此低调的。”
穆山月应了一声,回屋后便吩咐人将那金簪仔细收好,不再多话了。
穆山月想,穆熙桢离宫后,穆绮予没了玩伴便只能折腾她和穆景瀚了。
她做了万全的心理建设,以备穆绮予身边的人随时传她。
可连着几日,都未曾等到穆绮予的人。
或许是因择驸马之事,让长姐没有功夫抽空来玩——可这又实在是不像她一贯的作风行事。穆山月虽然这么想,但到底准备了些小点心,往穆绮予处去探望。
临行前,她遇到回宫的二公主穆靖予。问过了穆山月此行的目的地之后,穆靖予冷笑着说:“你放心,她死不了的。”
“这是自然的,二姐。”若穆绮予死了,恐怕昌永帝已经疯了。
“顶多就是生不如死。”
“……”穆山月望着二姐肖极了晏鹤鸣的脸,嘴里却说出如此狠毒的话语,实在是别扭的看不下去。
“若她真的病了,替我祝她早登极乐。”
穆山月自然没有把这话转达给穆绮予。
她到穆绮予处时,穆绮予所住的小院不似往日人来人往的热闹,而是很神奇的大门紧闭,悄无声息。
一众宫女都侯在院外,垂手恭立,屏息凝神。
不等穆山月问,穆绮予身侧的女官已然开口解释:“公主这几日身子有点不大爽利,是以传了鱼太医在诊脉呢。”
“那做什么又把你们都打发出来了?”
“这……奴婢也不知。”那女官支支吾吾,说不明白。
穆山月往院子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她将准备的点心交给那女官,说:“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新得了一盒点心想给长姐,烦请你交给她吧。”
女官接过点心,才要道谢送穆山月离开,结果二人齐齐被女子震怒得惊呼吓得一激灵,“放肆!”
声音的主人显然是正在屋内问诊的大公主,可后面的话听不清楚,让院内的二人都有些担心。
女官不敢以身涉险,遂看了看面前嫩生生的穆山月,犹豫着提出一个提议:“公主,要不,您进去看看?”
“我?”穆山月转过头来,“我?”
女官忧心忡忡道:“若奴婢们进去,公主定会大发雷霆,可大公主向来对三公主您另眼相待,视如亲妹,想来您去,她是不会恼怒的。”
穆山月虽然认为她的话有道理,但更多的是在试图把她往火坑里推。
不过眼下也确实找不出第三个更合适的人进去了,穆山月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必死决心,往屋门口去。
敲门之前,穆山月已屏住了呼吸。她抬起手来,食指弯曲正要叩门,门却先打开了。
低着头的鱼太医看见面前的绣鞋,愣在原地不敢抬头。
穆绮予自鱼太医身后走上来,看见站在门口的穆山月是瞬间变了脸色,“你什么时候来的?”那语气之生硬,就像那一块大青石板。
穆山月知晓自己撞破了别人的私隐,也是尴尬的不得了。可她此时又不能转身就走,只能僵着面孔说:“才刚来。”
“鱼太医回去,你进来。”穆绮予异于往常,冷静的吩咐。
鱼太医仍然是头也不抬,向二位贵主一拱手,马不停蹄地走了。
穆山月踏入穆绮予的闺房,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得身后‘嘭’一声巨响的关门。
她回过身望着穆绮予。
记忆中,穆绮予从来都是张扬的,恣意的。她像夏日的骄阳,走到哪里都万分耀眼,让人无法挪目。
可现在,夏日的骄阳不再,眼前的长姐似乎变成了一朵秋末的娇花,在濒死的时刻挣扎出满脸的憔悴。
“长姐,您怎么了?”穆山月不敢上前,不敢解释,只好怯生生地问。
穆绮予用背抵着门,咬着牙,气若游丝地问:“月牙儿,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穆山月本来就苍白的脸孔更白,完完全全全是被穆绮予这副要死的样子吓出来的,“长姐,我只听到您喊了一句‘放肆’,其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穆绮予松了气,浑身软绵绵的顺着门滑下来,跪坐到地上。
穆山月快步上前,蹲在她面前,双手犹豫着不知该扶哪里,“长姐,你怎么了?你是得了很重的病吗?”
穆绮予将自己的右手臂放到穆山月的手掌上,上半身往前轻轻倒入穆山月怀中,用只有穆山月才能听得清的声音回答:“是。”
“长姐,鱼太医会帮您治好的。若鱼太医不行,还有孟院使呢。孟院使的医术也是极好的。”是什么病呢?痨病?天花?伤寒?可都不太像呀。
“不是谁治的问题。月牙儿,我求你帮我。”
穆山月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更慌了,语调也不由自主地变了,压在嗓子里,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你快说呀长姐,到底怎么了?”
“我……”
穆绮予平时有多爽利,现在就有多么的磨叽。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和那惊天的消息混在一起,“我有身孕了。”
这话一落,穆山月也膝盖一软,跪在了穆绮予面前。
穆山月久久地没能说出话来。这也不能怪她,实在她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纵然顶着‘公主’的尊贵头衔,但本质上经历过最惊心动魄的事情也就是逃学不交功课。
现如今,穆绮予的话说的像是一块大石头,既稳且准的砸到她的脑袋上,她晕头转向,只恨自己今日多事跑来。
天旋地转了许久,穆山月反手撑在穆绮予的腿上,借着她的力站起来,“……我得去告诉父皇。”
穆绮予听了这话,精神立刻就崩溃了,抬起手也不管拉在哪里,总之将穆山月狠狠拉回来,看她一屁股摔到地上也不肯松手,“不能,不能去!月牙儿不能去!”
穆山月差不多摔了个四仰八叉,坐在地上疼的也确实是去不了了。她只能抚着背,龇牙咧嘴地问:“……为,为什么?”
穆绮予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全是眼泪,且哭的脸上妆容全花,现下看起来不但不像公主,连‘少女’也不太是了。
“我怕。”她说。
穆山月揉了揉自己的后背,又揉了揉自己的屁股,等到那股疼渐渐消散的差不多了,才说:“父皇不会怪您的。”
他顶多就是生气,把那男子立地杀了而已。穆山月咽下了后话。
“不行!”
眼见穆绮予又要激动,穆山月连忙伸手去握住她的一双胳膊,“好,我不说,我不说。”
不说是不说了,可现在要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