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合时宜的告白

既然太医已到,穆山月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一半。
同李先生一道退出屋中,穆山月道:“幸而今日遇得先生,否则……真是不敢想象。”
李先生李俨自然而然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公主不是去孟府了吗?”
穆山月略一沉吟,知道今日之事是瞒不过他的,可又不知长姐愿意透露多少,只能含糊地说:“长姐病了,不愿意让父皇知道,她……她自己吃了药,然后便这样了。”
“那你又怎么在这里?”
“我也是碰巧去探病才知道的。”
看出了小少女的难堪,李俨缄默了。
他听不见屋里的动静,只能紧紧盯着那破败的木门,试图把木门看穿看到里面的情形。
他一向是一个多思多虑,又有点儿倔的人,同僚都说他心思缜密,有时候像个女子。
面对此情此景,他更是百转千回。一会儿责怪自己平日对大公主的教导太少,一会儿又认为是自己没有‘对症下药’,导致大公主不求上进,走入歧途。一会儿他又想,若大公主当真因此事丢了性命,那自己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才好呢……
不过在他身旁的穆山月并不知道他有那么多的懊恼和悔恨。她只是看着他在自己身边不住地走来走去,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子,不禁暗叹还是先生靠谱,比那大少爷可是强上太多了。
二人在门口等了许久,久到穆山月看着李先生,只觉得他转的眼睛都花了,屋门才打开,鱼太医也是一身血污的从里面走出来。
“怎么样?”不等穆山月上前,李先生抢在了前头。
鱼太医松了一口气:“虽然凶险,但到底稳住了。我开了个方子,等下拿给我的小童,让他去抓药。”
“那就好。”李先生听完这句话,头也不回,谁也不顾,大步往屋子里去。
鱼太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对穆山月说:“他当真是个负责任的先生,是不是?”
穆山月不解其意,也不究其意,敷衍着点点头,“多谢鱼太医了。”
“无妨的。”鱼太医有一张温厚的面孔,此时尽管鬓发净乱,满身脏污,但说话仍然是温和的语气,“三公主,大公主虽然眼下无虞,但还需观察静养,这几日恐怕回不得宫了,您可有什么方法?”
穆山月望着那打开的门,叹着说:“大公主想要不回宫,从来都很方便。”
说到这里,她转头去看鱼太医,“不过还是劳烦太医您为我带一身干净衣裳来吧。我总不能以这副模样回宫。”
“公主说的正是。不若您随臣一道往鱼府去,让内人为您更衣?”
“不了。我还是先见了长姐吧。”
鱼太医应一声,也知患者为大,不再同穆山月客套,自行离去了。
穆山月惦记着长姐失血多,醒来后肯定要口渴。自己摸索着在一间堂屋找到了茶壶,又找来一个杯子,拎着两样东西走回里间。
她还没有推门,就听屋子里传来李先生李俨的声音:“为什么不告诉陛下?”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穆绮予的声音才响起来:“……我害怕。”
“你让我说什么才好?因害怕酿出这么大的祸事,你……”
“你少说教我。”
“就是因我平日说教你少了,所以才让你今日入此歧途。我不但要继续说教你,还要多说教你才是。”
穆绮予不应话了,估摸着是没有力气发脾气吵架。
穆山月才要推门,李俨又说:“我去向圣上请旨做你的驸马,好吗?”
“你不能因为要方便说教我,就说这样的话呀!”穆绮予带了哭腔。
“不是不是,你胡说什么呢。”李俨赶忙解释,“我是想保护你!”
他是真急了,后面半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喊完又觉得不妥,才放软了语气:“我不是为了方便说教你。婚姻大事,怎么能‘图方便’?大公主,我……我是真心的。”
门外的穆山月是听得入了迷,怪不得他刚才那么紧张,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若长姐能同意李先生也不错,不论从前她做他学生时便认为该名老师认真负责,还是现在此事,李先生都表现出了一个男子应有的担当和靠谱。
穆山月想着,里头的穆绮予也给了回应:“我知道礼部呈给爹爹的名单里,也有你的名字……可你早先不是说,你不愿意吗……”
先不愿意,后又愿意了,任谁也会怀疑真心。
李俨道:“那时我不是真心说的。何况你那时不是还说,宁可做姑子去,也得想法子把我的名字从名单上划了么。”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与你答不答应没有关系。”
“那与什么有关系?”
“大公主,我只是向你告知我的心意。我虽然只是一名书生,但将尽力护你余生无忧。我不忍见你再次受苦。”
穆山月在门外无声地点点头,可到底不知长姐对李先生的心意,也猜不到她的答复。
屋里静了很久,久到穆山月几乎要以为刚才的话都是她的幻觉,穆绮予才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这不是同情。”
“你……”
“三公主,大公主现下如何了?”
鱼太医的话从脑后传来,听的穆山月头皮一紧。她的脊背脖子连着脑袋都是僵直的,转过身去对鱼太医笑笑:“不知道呢,我也是才过来。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吧。”
“是。”鱼太医应一句后,便推开门,请穆山月先进去。
屋内,李先生坐在桌旁,离榻三步远。穆绮予侧卧在床榻上,面色惨白,但显然比穆山月刚刚看到的要好多了。
鱼太医上前询问几句后,先是将准备好的干净衣物递给穆山月,才又吩咐药童去煎药。
穆山月找到了另一间屋换好衣裳,又寻了鱼太医带来的小药童帮忙打水,洗手洗脸后,才重回里间小屋。
李先生仍然坐在桌子边上,一动不动,把自己当个摆件。鱼太医则是又把脉又扎针的,十分忙碌。穆山月看了看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面无表情的长姐,说:“长姐,宫城也快下钥了,我回宫同父皇说,您在孟府住下了,可以吗?”
“可以。”穆绮予眨眨眼睛。
“那我明日去哪儿找您呀?”总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小破屋子里。
穆绮予侧过脸,越过鱼太医看了看那边的‘摆件’,“我去李先生家住,你明日去他那里找我。”
“好。”
回宫依靠的还是鱼太医。
他这人十分妥帖,在门外备了车马和侍儿。穆山月坐上了车回了宫,先见了昌永帝。
此刻已夜幕降临,晚膳也用罢,可女儿却不见回来。昌永帝正负手立在乾清宫门口等穆绮予。
穆山月在他面前停下,向他请安时又想,父皇其实从来不像一个正统的帝王。她虽不曾见过父皇在前朝时的风采,但身居后宫时,比起皇帝,他倒更像一个亲力亲为的父亲。
她以前一直认为,父皇是个值得依赖的好父亲。
可如今——穆绮予满身鲜血的样子在她眼前闪现,她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就会啐父亲一脸。
“桃娘呢?”他不关心穆山月。
从前穆山月将这当作父亲的偏袒,可现在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了,“长姐在孟府玩得很高兴,说要住几日,便打发我先回来了。”
“可你入宫时坐的是鱼家的车。”他现下倒是知道了,可也是因为关心他爱着的大女儿。
“回来时,本是由孟府送回来的。后来……遇上了鱼家太医,我们聊了几句,就……就坐着鱼家的车回来了。”穆山月不擅长说谎。
昌永帝没有深究,只说:“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穆山月巴不得赶紧走,听昌永帝这么一说,绝不多留,告辞之后立刻就走。
坤宁宫已点上了烛火,遥遥看过去,成为夜里最柔软之处。
步入坤宁宫中,晏鹤鸣正坐在案几后面看书,兄长穆星瀚站在晏鹤鸣身边不远的桌子上练字。
这是每日晚膳后能见到的场景,穆山月觉得恍如隔世,似在梦里。
晏鹤鸣听到脚步声,从书中抬头,“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嗯。”整个人都像是漂浮在空中,穆山月恍惚地点了点头。
“在孟家用的晚膳?”
“……是。”
穆星瀚放下手中的笔,喜滋滋地走过来牵穆山月的手,“月牙儿,你快来看看我的字。母后说,我今日的字写的特别好看!”
穆山月呆呆地转过头去看她哥哥,穆星瀚圆乎乎肉嘟嘟的脸上一团喜气,是个什么烦恼都没有的样子。
“你那字留着明儿给你妹妹看吧,她今日玩了一天,定是累了。”见穆山月没有反应,晏鹤鸣适时的说了一句。
穆星瀚这才松开她的手,又侧过头去凑上前问她:“月牙儿,你没事吧?”
“……没事哥哥。”穆山月硬挤出一个笑来,“我确实是累了,你也知道,长姐最爱说话了。”
穆星瀚恍然大悟地笑道:“也是,长姐那个话篓子!那你快去休息吧!”
从坤宁宫的正殿踏出来,穆山月的脚软绵绵的,踩在青石板上也如同踩在棉花上。
可她仍然往前走着,佯装着无事发生的疲惫,正如过去这么多年,每一次玩累的样子。
她的屋子里没有点灯,推开门,背对着她坐着一个小人影。
那人影有两个总角,听到动静,总角上系着的发带也随之一晃,“姐姐!”
不知怎的,听到这一声‘姐姐’,穆山月的脚是彻底软了下来。
她‘扑通’跪到地上,下一刻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嗅着怀抱的竹香,她憋了一天的眼泪直到这时终于大滴大滴的落下来。
穆山月伸出手去死死捏住穆景瀚的衣领,大拇指与食指用力地揉搓着,恨不能把这一天的无助和绝望都揉搓到他的衣领上。
“姐姐,我今日一整天都觉得心神不宁的,怕你出事,又不敢出宫,怕引得别人注意。姐姐,你还好吗?”穆景瀚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温柔,不同于从前的脆。
他对她,像对待一件琉璃。
穆山月在他怀中使劲摇头:“我不好。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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