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话谈

穆山月再见穆靖予是第二日清晨。
穆靖予眼圈红红的领着同样眼圈红红的恬婕妤坐在圆桌旁,两人一道默默无言地用早膳。
穆山月一心看着她们,被穆星瀚偷笑:“粥喝到鼻子里了。”
皱了皱鼻子,穆山月嘟哝道:“哥哥无聊。”不理睬他。
饶是如此,也没有能够吸引那闷头用早膳的二人。
直到早膳用罢了,穆山月坐在自己苑中的秋千架上,等送恬婕妤回宫的穆靖予回来。
五月的天已渐渐开始热起来,机滤暖风拂过,送来不知名的花香,令穆山月心情愉悦。
是以,当穆靖予回来时,就见穆山月坐在秋千上,扬着脸,微阖双目,似乎在迎接夏风的模样。
“月牙儿,怎么坐在这里?”
穆山月猛地睁开眼睛,先从秋千上轻巧的跳下来,才答:“我在等二姐。”
“等我做什么?”穆靖予有些好笑。
“想问二姐一点事儿。”
穆靖予向她走过去,在边上空的秋千上坐下,问:“你想问什么?”
穆山月重新坐回秋千,一只脚蹬在地上,让秋千轻轻晃悠,“二姐,你是不是喜欢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
斟酌了一下她话中‘喜欢’的意味,穆靖予没有否认:“是的。”
“那个人呢?她是不是也喜欢二姐?”穆山月坐在秋千上,歪过头去躲开那秋千绳子追问。
“是的。”
穆山月用脚尖把秋千推远一些,但没有松开脚尖,只是问:“二姐昨日是为了她,才向父皇说的那番话吗?”
穆靖予认为这多少牵扯了她的私隐,若是换成了旁人询问,她连第一题都不会答的。可歪着脑袋,看身量高挑,心思稚嫩的妹妹,她又没了那点儿被探究隐秘的不适。
“是,也不是。我自然也不愿被人摆布,做个傀儡。”
穆山月松开脚尖,秋千荡下来,荡到最低点的时候,她又用脚尖点地,让秋千停下,“二姐,喜欢不能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呢?”
“像是走在山洞里的感觉。”
穆山月没有询问她的意思,可穆靖予自己便开始为她解释:“在漆黑的山洞里,看不见方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这山洞是否有出口。但总之,就是在里面摸着黑走。”
“二姐愿意在山洞里走吗?”
“愿意啊。”
“为什么呢?”
“因为是和她在一起。”
穆靖予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少见的温柔,像是所有的春光都聚在了她的心里,又跑到了她的脸上。
穆山月有一时的茫然,“可是二姐,她是你不能喜欢的人。”
穆靖予没有急着回答她的话,在秋千上荡了一个来回后才反问:“那又如何?”
她这话又问懵了穆山月。
那又如何?——她想不到这是一向看上去最规矩的二姐会说出来的话。也确实不知道喜欢了不能喜欢的人,又如何。
不等穆山月琢磨明白,穆山月已经从秋千上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月牙儿,你是不是喜欢上了谁?”
穆山月扬脸去看她。
穆靖予的眉毛被她画的长长的,几乎要飞入鬓里,显得别有一番气势。其实她几次想同二姐说这样的眉形不适合她,但是又想二姐也没有挑过她的不是,就没有说过。
“……我没有。”
“傻姑娘。”穆靖予用指腹轻轻刮一刮她的脸颊,“你既会问出这问题,一定是喜欢了谁。”
穆山月呆愣愣地看着她曲起手指,摸了摸下巴,一边想着一边说:“要我看呀……这人大概不是别人,是景弟吧!”
她说罢低下头去,眉眼一弯,笑得有点儿欠揍。
穆山月一扭脸,也不知是羞还是怒,亦或都是,“二姐,分明是我来问你问题的,你怎么反倒开起我和景弟的玩笑了?”
穆靖予笑吟吟地坐回秋千上去,“你恼什么。景弟虽然比你小些,但我看是处处护你的。喜欢他那样的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他是我弟弟呀!”穆山月憋屈的像吃了一只苍蝇。
穆靖予的眼睛往天上一看,露出大半眼白来,是思考了一阵子的样子,再把黑眼珠重新翻回来:“这也是。那你寻一个像景弟一样的男儿不就好了。”
“……唉。”
穆山月同穆靖予聊了半天,不但没聊出结果,甚至也没聊明白。
带着一脑袋疑惑,穆山月在回屋的路上遇到了抱着两本书来寻她的孟笑添。
孟笑添一见她,便把怀中的两本书递给她:“这是二皇子托人给你带的话本。他本来想亲自给你送来的,结果走到一半又被陛下身边的常公公请去了。”
穆山月呆呆地从她手中接过那两本话本。
“月牙儿,你怎么了?”孟笑添探身去看她的表情。
穆山月摇摇头,沉默一会儿后问:“笑添,你说什么是‘爱’?”
孟笑添被她问的也是一懵。
她是在穆山月七岁时入宫伴读的,那时候她自己也不过六岁。尽管见人极少,但孟笑添也能看到穆山月身上那份有别于她人的沉静和早慧。
可随着时间流逝,她发现穆山月的早慧似乎不大用在感情上。尽管看遍了市面上的话本,但穆山月仍然只是个看客。是看客,就看不到自己的身上。也因着看不到自己身上,穆山月在感情里就显得迟钝。
“你平日里话本看的也不少,怎么反倒问起我这个问题来?”懵完了,孟笑添笑起来。
穆山月低头去看一看手中的话本,再抬头看一看笑着的孟笑添,“话本里的,和我看到的,好像不大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觉得什么是‘爱’?”
这问题孟笑添实际上也不太能够回答上来。
自打三岁没了娘,孟笑添便一个人独居在娘生前的小院落里。因为没有得力的兄长,也没有靠谱的父亲,所以她在孟府里实际上属于一个‘不是人’的地位。直到后来成为了穆山月的伴读,她在孟府里才至少得了个‘人’的位置。
但她知道穆山月不明白这些。生来就尊贵的公主,从来也不会考虑过这些。否则穆山月也不会将考虑何为‘情爱’作为人生头号疑惑。
“我不知道呢月牙儿。”想到了这一点,孟笑添脸上的笑有点儿撑不住,“我也没有爱过人,也没有人爱过我。”
穆山月看出了她脆弱的表情——可她并没有特别明白她脆弱的根本——伸手拍了拍孟笑添的肩,“没事,等到你再大些,一定会有爱你和你爱的人出现。”
“嗯。”没有什么希望的时候,就只能把希望寄托给以后。
过了三五日,穆山月将穆景瀚带给她的第一本话本读完了,孟笑添自外间怀抱着海棠花入内,只是脸上五官都皱在一起,是个又优雅又痛苦的样子。
穆山月合上书,从刚才读过的故事中抽神,问:“怎么了?”
孟笑添将花交给身边的宫女,吩咐她们找个瓷瓶插起来。交代完后,她转过头去面对穆山月,脸上的表情也还是扭曲:“我才儿去御花园摘花,结果时候不巧,正听一个宫女说……”
穆山月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心一下子悬起来了,恨不能撬开孟笑添的嘴一问究竟:“说什么?”
“说……恬婕妤的孩子……没有了……”
孟笑添磕磕巴巴的说出这句话来,听的穆山月是晴天霹雳。
满身满床的血、面色苍白的长姐、握着带血帕子满街跑的自己……那一日的画面又回到穆山月眼前。
“月牙儿,月牙儿你怎么了?!”孟笑添焦急的声音是在自己的上方响起的,穆山月抬头,只看见了一片黑暗。
她很难在这样的情形下说出‘没事’,于是太医就来了。
来的不是鱼太医,是太医院的孟院使。
他的官位较鱼太医高,是以平日很少出诊。但眼下鱼太医成为了穆绮予的御用,太医院缺了人,孟院使就不得不来了。
只是孟院使到时,穆山月的眼睛又恢复了正常。
她看着一身官服的孟院使略有歉意,不过孟院使一摆手,表示既然来都来了,就请个平安脉也好。
穆山月也无异议,容之姑姑便将帕子搭在她的腕上。
孟院使把脉后道:“三公主身子虽无大碍,但有些郁气堵结,微臣给您开一副温和的方子……”
“好好好。”直到听见‘温和的方子’这几个字,穆山月才恍然长姐之事给她带来了多大的阴影。
不但是听不得与之相似的事件,竟然连事件中相同的小细节她都听不得了。
孟院使不知自己是说错了什么,又或做错了什么,但没有放在心上。只写下了他的方子,交给容之姑姑后便离开了。
待孟院使才走,孟笑添便拍着胸脯儿,松了气道:“还好你没事,刚才都把我吓坏了。”
“我怎么了?”
“你突然就面如土色的跌到椅子上了呀。我怎么叫你你都不回应,而且看向我的时候,好像看不见我了一样。”
穆山月没说她确实是看不见孟笑添了。
关于她几次骤然失明又骤然复明这件事,她谁也没有告诉。一是觉得没有必要,二是不想让母后和其他人担心。
反正不到一柱香的时辰,她就又会复明。
这不是什么大事。
穆山月定定神:“我没事,只是有些被吓到了。”
孟笑添为她倒了一杯水,“也是。唉,我听见时也吓了一跳。说起来,这也不是恬婕妤第一回失去孩子了。怎么好好儿的,又……”
穆山月心不在焉的摇摇头。
“她此刻定然伤心极了。”孟笑添说着,发现穆山月似乎又走神了。
自打前段时间连着几日出宫后,穆山月就总是出神。孟笑添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猜测此事与灵越借住她处有关。与灵越有关,自然就与大公主有关。与大公主有关的,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她也不敢问。
不过这回穆山月倒是没有想穆绮予的事。
她是在想恬婕妤。
恬婕妤此人,说来是一个非常招人眼红的角色。
不提她出生的鱼氏为簪缨世家,也不提她父辈的光辉,只说她与她平辈的大堂姐是侯夫人,四堂哥是正三品兵部右侍郎,还有一个三堂姐是嘉兴王妃,就这三个人,已经足够她在宫中掀起一阵风浪。
除了母族给她增光,她本人也非常争气的生了一张国色天香的面孔。不但穆山月见过能与她的美貌比肩之人几乎没有,而且昌永帝和晏鹤鸣也难得有统一的观点,即: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
恬婕妤这人顺风顺水的长到大,除了小时候因为拿父亲医馆里的药玩挨了一顿手板子之外,什么苦都没有吃过。
这样一个人,入宫后没有在陛下宠爱中栽跟头,倒是跌在了子嗣上。穆山月在心里头算着,三年前她似乎是没过一个孩子,两年前又失过一个。到如今,已是第三个了。
且每一次都是好端端的,孩子突然便没有了。
穆山月记得有回听恬婕妤坐在坤宁宫烦躁地说:“妾不过抬手端了杯茶,一回神的功夫孩子便没了。这可真是让妾怀疑有人谋害皇嗣也找不到说法。”
‘难道真的有人害她?’穆山月的心中升起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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