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婕妤鱼棠生卧在榻上,双手环抱手臂,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几天前,她还在穆靖予的生辰宴上开心的宣告她有了孩子,可不过短短几天的工夫,她又一次体验了‘天翻地覆’。
因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回鱼棠生在那日穆靖予的生辰宴后就不曾走动过,卧床几日,没把她憋疯,倒是把孩子给卧没了。
她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明白。
无论春夏秋冬都小脸儿苍白的穆山月带着她的小跟班进来的时候,鱼棠生仍然保持着沉思的姿态。
她生的很美,无论是喜是怒,都带有一种张扬的艳丽。此刻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脸上,为她原本苍白的面孔染上一分暖色,美丽的实在有些动人心魂。
穆山月同孟笑添一道站在门口静静欣赏她沉思模样良久,才回过神来上前请安。这一请安,也打断了鱼棠生的思路。
“你们来做什么?”鱼棠生毫不客气地问。
孟笑添自穆山月身后上前,替穆山月答道:“公主听闻婕妤身体抱恙,故而特意来看望婕妤。”
鱼棠生心情不好,没有心思理会孩子们的客套。她冲着穆山月微微仰起脸说:“好了,看过了,你们回去吧。”
孟笑添从来不喜欢这个恬婕妤,她觉得恬婕妤这人太傲,太跋扈,又过的太顺遂。可出于情理,她还是劝说了穆山月一道儿来探病。
可听了恬婕妤这话,她又觉得自己是白劝了。
正想拉着穆山月告辞,偷偷拽了拽穆山月的衣袖,却发现拽不动人。
穆山月站在屋中,晴天霹雳般的问了一句:“婕妤,是不是有人要害您?”
不等孟笑添有反应,鱼棠生身侧的女官和穆山月随行的容之姑姑双双出声,“公主不可胡言!”“公主不可妄言!”
只是细微的措辞不同,但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孟笑添反应过来,几乎想要伸手去捂穆山月的嘴。
她是真不知道穆山月受了什么刺激,近日里愈发的古怪,如今竟然连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堂而皇之的脱口而出。
可是穆山月丝毫不在乎周围人的反应,她只是看着鱼棠生。
鱼棠生刚听见穆山月的话时,先是一惊,后又一喜。惊自是因穆山月的话属实露骨,喜是她没有想到,原来在这宫中竟然有她的‘知音’。
“公主年纪还小,直言快语也是正常,你们凶她做什么。”向身边两位女官翻了个白眼,鱼棠生冲着穆山月招手,“你过来。”
穆山月应声走到她床前,鱼棠生一改刚才的敷衍,盯着她问道:“三公主,你是不是知道有谁要害我?”
不等穆山月回答,容之姑姑便上前一步,将穆山月挡在自己的身后,一脸怒气地说:“婕妤请慎言!我家公主年纪小,不懂事,且不说是否当真有人要害您,就算真的有人要害婕妤,也与我家公主无关!”
鱼棠生‘呵’的冷笑一声,盯着容之姑姑,满脸戾色:“我同你主子说话,和你这奴才有什么关系。”
容之姑姑入宫多年,向来受人敬重惯了,眼下被鱼棠生这么一说,面子自然挂不住,当场就要发怒。穆山月连忙伸手握住容之姑姑的胳膊,柔言劝慰:“姑姑,此事是我先提起的,原是我失言,您莫为我争辩了。”
她不等容之姑姑说什么,又道:“你先带笑添下去,我想同恬婕妤说几句话。”
尽管容之姑姑脸上仍神色愤慨,但到底是带着孟笑添一道儿离开了。
至这二人走后,鱼棠生身边的宫女们也识趣的退下。
穆山月静了一会儿后,仍是如刚才般开门见山:“婕妤,您心里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呢?”
鱼棠生只觉得自己的思路就像是风中的柳絮,飞舞的满天满地,只是飞舞,找不到一丝重点:“是也不是,我只是没个头绪。”
“或许是您身边的用品,或许是您身边的人。”说这话时,穆山月想到去年同样的时节,她还在相信这宫中不可能有人会害人。但莲花又要开了,娴美人却是永远也无法再次献上心机歹毒的红莲了。
鱼棠生的眉头颦颦,很快又松开,“身边的物品这一次都让太医查过,没有什么问题,身边的人也都是可靠的。”
“您为什么这么确定呢?”
“因这是我第三回有孕,有前二次的经验在,这回我十分小心。除了那日参加了靖予的生辰宴,我便一直卧床休息。身边除了从娘家就带来的人之外,也只是一个靖予。我想不出她们两个为什么会害我。”
穆山月自然不会怀疑她的二姐姐。可是恬婕妤身边的那个女官又能保证了吗?
思考了一会儿,穆山月实在也不明白。她从来就很少关心大人之间的纷争,一时踏入进来,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来。
打算告辞前,穆山月福至心灵,想起了孟笑添同她说过的那个传闻:“婕妤,您知道前段时间宫外有个关于您的传闻吗?”
“什么传闻?”鱼棠生目前是一团乱麻,也不在乎多不多一个困扰,“又是说我‘狐媚惑主’的吗?说我是狐狸精化身一类的?”
穆山月脸上抽搐了两下——鱼棠生没说的时候她没想起来,一说她倒是想起幼时有段时间,似乎总听到这样的话。
“不是,是说您母亲的。”
穆山月一边回忆着孟笑添当日所说,一边告知鱼棠生。
鱼棠生起先神色还算轻松,听着听着又逐渐凝重,最后又变回了轻快,“这好像个话本。”
穆山月知道自己爱看话本的事情,宫中的人也大多知道。遂正色解释道:“这不是我看的话本,是在宫外玩时听人说的。我原当它是个传闻,没有放在心上。可不知为何,方才突然想起来了。说与您听,是希望能帮您。”
“你为什么要帮我?”
穆山月先是怔了一下,很快耸耸肩,“大概是因为,我二姐喜欢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吧。”
鱼棠生没有弄明白她这谜语似的话,将它归到‘童言童语’的类别里。
穆山月从鱼棠生所居的翊坤宫出来时,迎面遇上穆靖予。
穆靖予问:“你去见过她了?”
“嗯。”穆山月觉得没有什么值得自己掩饰的,“我还同她说了些事,二姐或许可以让她说给您听。”
“好。”
这件事就像是穆山月生活里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过去。
天气渐渐热起来,池中芙蕖也盛开。
穆景瀚冒着一片蝉鸣来到坤宁宫。彼时,穆山月的功课才刚开始一行字,只是身边的冰碗吃空了一碗,屋中大白瓷缸里的锦鲤也逗过了两圈。
听宫人传报穆景瀚来,才提起笔的穆山月立即将毛笔放回笔架上,“阿景,你怎么来了?”
穿过宫人掀开的层层珠帘,穆景瀚笑吟吟地走来,“姐姐,母妃做了好吃的冰镇绿豆汤,我是特意来请你去延禧宫喝的。”
“好呀。”只要能不做功课,穆山月也不怕现在的日头有多大。
穆景瀚撑着伞,替穆山月遮阳,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的到了延禧宫。
文惠嫔同穆景瀚的弟弟穆临瀚正坐在花厅一道喝绿豆汤。穆临瀚年纪小,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见穆山月来了,他放下汤碗,从椅子上滑下来,不等站稳就张着双臂往穆山月怀里冲,边冲边喊:“姐姐,姐姐!”
穆山月蹲下身去抱了抱他,“临弟。”
“姐姐,你陪临儿玩!”穆临瀚顺势牵起穆山月的手,看也不看自己的亲哥一眼,拉着穆山月就要走。
穆景瀚抬手,一把按住穆临瀚的脑袋,“你少累着姐姐了。天那么热,她来了后还没坐下歇一刻你就嚷着要她陪你玩,小心姐姐中暑了。”
穆临瀚不扭头,也不和他哥哥争吵,只是往地上一坐,‘嗷’一嗓子大嚎起来。
穆景瀚最不喜欢他这样,当即皱起了眉。文惠嫔也不喜他这姿态,手持银勺,自顾自地喝绿豆汤。
母子俩不管,穆临瀚自有乳母抱起安抚。
“蕊娘,你不要太娇惯他了。”说话的是文惠嫔,她语调温温柔柔的,尽管带着不悦,但也很难让人听出怒意。
那抱着穆临瀚的乳母即刻道歉,可无论如何穆临瀚是被安抚好,抱走去其他地方玩了。
闹剧过了,文惠嫔向穆山月招手:“好孩子,你过来尝尝。”
穆山月应声走到文惠嫔对面的椅子边坐下。宫女端上绿豆汤来,穆山月饮了一口,冰凉清甜,十分快意。
“景儿,你先下去看看你弟弟,别让他又闹人了,也好让我同你姐姐在这里说说体己话。”
穆景瀚脸色一沉,“姐姐最是心无城府的,能有什么体己话同母亲说呢?”
文惠嫔用帕子掩住唇,轻轻笑了笑:“女儿家的事情,你一个小男儿懂什么?好了,放心吧,我又不会吃了你姐姐的。”
穆山月快活的喝着绿豆汤,没有太听文惠嫔对穆景瀚的话。
等到她抬起头的时候,花厅里只剩下了她和文惠嫔两个人。
文惠嫔笑问:“好喝吗?”
“好喝的,多谢娘娘。”穆山月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笑容也不由得收起了一些。
文惠嫔道:“今日这绿豆汤中我让人多加了一份糖,景儿尝过后便说你一定爱喝。他本想给你送来,是我不许,让他特意请了你来的。”
“那等一下,我也要多谢景弟。”
“你谢他,他肯定很高兴。他最喜欢你这个姐姐了,整日满心满口的都是你。”文惠嫔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也不知他这样子,以后的王妃见了会不会吃醋呢。”
绿豆汤含在口中,穆山月使劲儿吞了下去。她眼巴巴地盯着文惠嫔,像是没有听懂。
文惠嫔低下头去,握住银勺轻轻搅拌她面前的绿豆汤,“你瞧我,同你小辈儿说什么。不过你们也大了,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啦。”
穆山月挑了挑眉,“您好像想同我说什么。”
文惠嫔看上去比她偷偷逃学时还紧张得多——她秀气的面孔上都没了血色,嘴唇都要被她咬破了她也不曾察觉,“公主既然这样开门见山地问我……姐弟大了,是否该避嫌了呢?”
碗中的绿豆汤空了,全入了穆山月的腹中。原本清凉解暑的甜点,在她胃里成了冬日的寒冰。
舔了舔嘴唇,穆山月道:“娘娘,若我答‘无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