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惠嫔没想到穆山月会这么不识趣的回答。
在文惠嫔的印象里,穆山月一直是个小鹿似的女孩子,集灵巧懵懂于一身,虽然看上去不入世俗,但也跟叛逆沾不上边。
她在穆山月的答话后静默了许久。其实这个问题她早就想要问。还小的时候姐弟俩玩在一起,文惠嫔还觉得挺好——抛开儿子自己开心,能与皇后养女在一起玩也不错。况且这名养女也是读书知礼的,比那大公主强多了。
可渐渐他们长大了,文惠嫔便咂摸出一丝不对劲。
怎么穆景瀚就只和穆山月玩?玩也罢了,怎么还夜里偷偷溜出去玩?每到穆山月出现的时候,自己的儿子就跟傻了似的,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想与穆景瀚谈谈,但他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她问一千一万遍,也只能得到一千一万遍的“儿子能自己解决,母妃请放心。”
是以,她想从穆山月处得到一点儿什么。
可得到之后呢?
眼前的小少女仍旧睁着她懵懂天真的小鹿眼,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似乎在讥她的愚。
犹豫的说辞在嘴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被文惠嫔送了出来:“你要知道,你们是姐弟,以后都是要成亲的……”
“我知道。”穆山月挪开了自己的目光,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攥起腿面上的裙子。
文惠嫔掩唇咳了一声,“我很高兴你愿意与景儿亲近,但……这是不可以的。”
穆山月平静的重新看向文惠嫔,她秀气白净的面孔涨得通红,尴尬而局促的不知该如何继续进行这话题,可为了儿子,她仍然在努力。
穆山月有点儿好奇——母后不曾反对,二姐偏向虎山行,只有眼前的文惠嫔实打实的提出了相反的意见。
她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不是恼怒,只是探究:“为什么呢?”
“因为你们要各自成家,有自己的生活呀!你们姐弟,总不能一辈子像这样过,不是吗?”文惠嫔被她这一问烫着似的,当机立断地甩出了答复。
“为何不能?”
“三公主,您别拿妾开玩笑了。”文惠嫔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宫中人都知道三公主早慧懂事,她不会以为穆山月是真的不明白,“你们不能这样,这太大逆不道了。”
“什么大逆不道?”
穆景瀚从花厅外走进来,“母妃,临儿睡了,您在和姐姐聊什么?”
文惠嫔自不会将刚才的谈话告诉穆景瀚,只随意糊弄过去。
穆山月在延禧宫又稍坐一会儿便告辞离开。穆景瀚自然是亲自送她。
天色渐晚了,夕阳沉下来,将余晖包裹住走在宫道上的两人。
穆景瀚先开口:“姐姐,母妃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穆山月眼睛望着面前宫道的石板,没瞒他:“她同我说我们未来都是要成家的,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姐姐怎么回的?”
穆山月看他一眼,他脸上还带着笑,可唇角的笑意有些僵了,“你想我怎么说?”
穆景瀚的喉结上下一滚,“我不敢猜。”
穆山月停下了脚步,似有些诧异,又似乎有些失望:“我们本就是姐弟,就算往后各自成家,同我们的姐弟之情有什么关系?”
这回失落换到了穆景瀚脸上。
穆山月不看他,也不理他,脚步继续往坤宁宫的方向去。
“姐姐。”穆景瀚在后面加快了几步跟上她。
“嗯?”穆山月脚步没停。
“如果不与我做姐弟,姐姐想与我做什么呢?”
对穆山月来说,这是个没意义的假设。
她几乎不会做这样无意义的思考,因为思考并不能改变什么。可不知为何,在穆景瀚问出这话时,她的心底隐隐期待。
穆景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看着她一双眼睛眺望着不远处的乾清宫若有所思。
时间久了,穆景瀚也不催她,反正他本来就很喜欢看她。看她有点儿惨白的肌肤,看她小鹿一样机灵的双眸,看她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她的一切。
有时候看得久了,他心里会升起一种莫名的激动,那股激动让他想要握住她的手,想要大声感谢神佛,感谢它们赐给他一个这么完美的她。
穆山月回过神来,就见穆景瀚满脸荡漾的兴奋。
抬头望了望天,穆山月道:“没有这种‘如果’。”
穆景瀚从幻想中醒来,“为什么?”
“因为我们就是姐弟。”穆山月淡淡地说着,眼睛又往天上看去。橙黄的天空上堆着几朵云,一只不知名的鸟从空中飞过,飞向远方。
等到她再把目光重新放到穆景瀚的身上,对方脸上的笑意已经淡了许多,露出一脸受伤的神情。
“怎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穆景瀚牵起唇角。
明明说了事实,可是心里坠着难受,真是磨人。穆山月望着穆景瀚强笑的脸,说不上什么滋味儿。
夜间用过晚膳,穆星瀚被打发去背书,里间殿内只剩下穆山月和晏鹤鸣二人时,穆山月将今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晏鹤鸣。
她扶趴在晏鹤鸣的膝头,一如小时候。只是近些年手长脚长,不如小时候那么舒服和轻便。
晏鹤鸣轻抚着她的鬓发,这也是穆山月小时候她常做的动作。
“母后,我有点弄不明白我自己的心。”穆山月在她膝头闷闷的出声。
晏鹤鸣低下头,望着她苦恼的侧脸,“你不明白什么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的事情,到我就变成‘大逆不道’了呢?”
“别人可以什么,你又大逆不道什么?”
穆山月不知道二姐的事情晏鹤鸣知道多少,又不敢说长姐的事情。一时觉得今夜这份谈心是隔靴搔痒,落不到实处了。是以她只能长长地叹气,“母后,为什么我与阿景是姐弟呢?”
晏鹤鸣一直抚她鬓发的手顿住了,转到穆山月的肩,轻轻往上推了一把。
穆山月借着这道力坐直起来,不明所以地看着晏鹤鸣。
“月牙儿,如果你和景儿不是姐弟,你又要如何呢?”
她问了今日下午穆景瀚问的同样的问题。
穆山月歪了歪头,看着晏鹤鸣满脸不解。她一直以为这样的想象只会出现在穆景瀚那尚没有完全长大的童真想法里,却不想母后也这般问。
“母后,您为何这样问?”
晏鹤鸣在她的困惑中换上微笑的面具,“母后只是看你不开心,希望你能开心一些,故而才有此问。”
穆山月又叹了一口长长的气,重新趴伏回晏鹤鸣的膝头。
这一回,她说了老实话:“若我与阿景不是姐弟,那就太好了呀。”
晏鹤鸣的手重新覆上穆山月的鬓发,那掌中的温柔一点点温暖着穆山月,她渐渐松下精神,人也要跟着睡去。
迷迷糊糊的,她听到晏鹤鸣说:“只怕若真有那么一日,你又不觉得好了……”
穆山月含糊的嘟哝了一句‘不会’,后头跟了半句‘不会有那么一日’也不知有没有说出去,她便已经入了梦乡,会了她的舅父。
“小月牙儿,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爹爹’?”
穆山月本能的看向遥遥地乾清宫——那里还亮着灯。
大约是看到穆山月的动作,晏明璋说:“没事,舅父……同你玩笑的。”
“好吧。”穆山月悄悄地吐出一口气。
晏明璋又走了几步,穆山月看见他的背影在月色下被越拉越长,单薄的一点都不像是上战场的大英雄,而像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家寡人。
她心头一动,冲口喊了一声:“舅父!”
晏明璋立刻停下脚步。
“舅父,您能给我讲一个故事吗?”小时候的穆山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样一个请求。
直到现在,穆山月才想起,或许是因为父皇有空时会来坤宁宫给她和哥哥一起讲睡前故事,所以她才想到这样一件父亲会做的事情。
穆山月记得他讲了一对青梅竹马的故事。
这青梅竹马的故事,她从六岁到现在听过了许许多多遍,只是直到今夜她才恍然发现这故事的奥秘——世家的少爷和公主的掌珠自幼相识,吵吵闹闹的相爱,谁也不愿意与对方成亲。后来少爷成了将军,离家去打仗,掌珠才意识到了担心和爱意。
“将军打赢了仗,回来娶了那女儿做妻子,两人和和睦睦过到白头,还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这是舅父晏明璋每回都会说给穆山月的结局。
自六岁起到十三岁,穆山月每回都满足于这样快乐的结局。
直到今夜,在舅父离开之前,她问道:“您说的不是别人,是您和我母亲的故事,对吗?舅父。”
“谁和你母亲的故事?”
浑厚的男声自空中降下,震耳欲聋。穆山月捂住耳朵,睁开眼,床边的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龙袍的中年男子。他皱起剑眉,开口时仍以那浑厚向穆山月确认她的猜测:“月牙儿,谁和你母亲的故事?”
穆山月连忙从床榻上坐起来,“父、父皇,儿臣只是做了个梦。”
“梦到你舅父了?”昌永帝不动,端坐在椅上,一手撑在桌上,连呼吸里都带着危险。
穆山月不自觉地屏息,“是。”
下一秒,昌永帝又松开眉头笑起来,“是晏明璋吗?”
“是。”尽管他看上去放松了,但穆山月连眼睛都不敢眨了。
“傻孩子,梦到舅父你怕什么。”昌永帝本身坐的也不远,他手又长,一伸手就能拧到她的鼻子。
穆山月不敢推开他,只好皱皱眉,缩缩鼻子,“父皇,您别拿儿臣开玩笑了。”
昌永帝收回了手,淡淡笑说:“你大姐姐这几日身子好些了,让你有空去寻她玩。”
“您是为这事来的吗?”
“算是。”昌永帝说着站起来,将双手负在身后,“如今话朕也带到了,你快些起来更衣吧,过会儿该迟了你的课了。”
“是。”穆山月坐在床上,向昌永帝欠了欠上身。
昌永帝作势要走,临踏出门前又问了一句:“月牙儿,桃娘到底是为什么得病的?”
穆山月盯着面前的绣花锦被,觉得自己又要看不见了。
可这一回眼睛没有助她,她仍然能将锦被上绣的秋海棠看的一清二楚,甚至连丝线的纹路都能分辨出来。
“长姐是回宫后病的,这个……我也不清楚……”穆山月低低的答。
昌永帝没有走回来,穆山月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从他的话中听到满满的不相信:“是吗?朕想桃娘一向身强体壮,自小不曾得过几场病,却偏偏这回如此严重。原以为是孟府有祟冲撞了她,果然还是鱼太医医术不精么。”
穆山月张了张嘴,想替鱼太医辩解,又不知该说什么。
隔了半晌,穆山月道:“父皇,长姐是您的掌珠,鱼太医又是您钦点的,想必不会糊弄的。”
“你说得对。”昌永帝的声音带上了淡淡的嘲弄,“朕走了。”
直至听到常青公公喊出“陛下起驾——”,穆山月才松了一口气。
她摊开刚才攥起的手,掌心一片湿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