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南相在场,台上的乐师根本不敢抬头,只顾低头拨弦,很快就奏完一曲,退下了。内侍总管拍拍手,一队女子从幕布后出来,一水儿青绿裙裳,聚在一团,仿佛翠色花萼。
乐师们或坐或站,一声铿锵筝鸣后,拢在一起的舞姬们忽然旋转着散开,露出中间一名身着粉色裙裳,蒙着面纱的女子。众人正在惊讶那女子是怎么出现的,对方却双臂一挥,旋转起来,粉色水袖如轻烟般散开,又迅速团成一个圆,色如天边云霓。裙摆在绣鞋边起落,好似牡丹开合。
薛慕逸不知何时到了毕寅铭身边,举杯碰了碰毕寅铭的杯子,低声道:“不愧是教坊司的魁首。”
毕寅铭讶异于薛慕逸主动攀谈,略侧了侧身子,表示感兴趣。
“你离京两年,怕是不知道。”薛慕逸将目光投向那名粉衣女子:“这女子名唤樱娘,原姓谈,是城东京台楼一等一的水袖舞姬。王上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她,专门下旨令她入宫,挂职在教坊司。为此,那京台楼的鸨儿还一状告到了商会。”
毕寅铭皱眉。他知道当年太祖起于微末,举兵时多亏几位富商相助,才能筹得精兵粮草。建国后,几位富商都做了皇商,成了世家,又牵头成立了商会,在多地设有分会,下辖全国商务,包揽大盛近四成税收,因此商会在大盛地位非凡。
这女子到底有何过人之处,能让王上不惜得罪商会,也要将她留在宫中?
“如此荒唐之事,难道北相没有联合王族压下这诏令?”
薛慕逸摇摇头,笑容有些苦涩:“本来联名折子都草拟好了,就等着递上去。谁料那天稍早些时候,宫中传出消息,说庄贞夫人逝世,罢朝十日,就没能拦住。”
闻言,毕寅铭不由得感伤起来。庄贞夫人是他父亲的胞妹,一入宫便深得王上宠爱,多年来靠着自己苦心经营,一路晋升到了夫人之位,还育有一位十六岁的王子。若不是早逝,本该一生荣华无忧。
“当年众多子侄中,姑姑最疼爱我与弟弟。”毕寅铭叹了一声,仰头喝了酒。
萧祁悄悄挪了过来,好奇道:“你们两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寒暄两句。”薛慕逸微微一笑,端着杯子离开了。
薛慕逸贵为北相,官职品级上与南相相当。只不过南相是神使,人不能大过神,因此他的位子只能落在南相之后。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是众臣中离南相最近的一个。
毕寅铭见薛慕逸离开,便自己与萧祁说了。他与萧祁是发小,又是同一位武师教出来的弟子,论关系自然比薛慕逸亲近些。
两人语毕,便各自看起舞来。
一舞罢,王上兴奋地拍着巴掌,举起酒杯:“为顺利收复北曷,众卿举杯!”
毕寅铭跟着众臣起身举杯,等待王上发话,但王上却迟迟没有动作。毕寅铭用余光扫视四周,才发现王上的目光落在南相身上。
南相端坐着,纹丝不动,只有白袍下长靴边的花,一直重复着抽枝,绽放,凋谢三步,那一小块地方自成一片天地。
“南相?南相为何不举杯?是寡人的舞不美?还是寡人的酒不香?”
此言一出,众人都暗自嘀咕起来。王上原本是个朝臣私下公认的酒色昏君,但这几句话一出,又让人无端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这略微咄咄逼人的架势,是对南相不满?还是仅仅因为最近发生的怪事而愠怒?是王上自己不悦,还是有人进了谗言?
毕寅铭再次瞟向南相。
南相似乎并未听到王上的话,依旧纹丝不动。
曲苑中一时安静下来。
一片寂静中,只有收到王上示意的舞姬樱娘慢慢走了过来。等走到王上身边,她才站定,轻声道:“奴婢拜见王上,拜见诸位大人。”
她的话音刚落,南相却忽然站起身,用手中的紫檀木折扇敲了下手心,转向王上道:“歌舞已毕,告辞。”
没等王上挽留,南相的身体忽然晃了晃,散成无数轻烟,又以极快的速度消散在空气中。他的桌上茶酒点心均未动过,地上原本又开又败的花也消失不见,青砖平整如初,整个人仿佛从未出现过。
众人一时怔然。这才意识到南相毕竟是神使,是世间极少数能通天彻地,知古晓今的人,即便挂着世俗官职,也不会受制于世俗权利,更不可能会有人能命令他。
王上觉得尴尬,又令杂耍班子上台活跃气氛。
毕寅铭却无暇看杂耍,奔劳多日,强行压下的疲惫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只记得萧祁执意要与他喝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个畅快,瓷器相撞的声音清脆悦耳,竟不知几时醉了过去。
******
此时笙歌已经回府,因为起得太早,正想补觉。
说来也怪,原本她夜夜噩梦,但自从前日拿到玉牌后,这两日竟睡得十分安稳,甚至连辨别纸条上的字迹都异常顺利,不仅又辨认出一句“旧事新人”,还得到另一条关键信息:七块玉牌的主人中,一定有一位是武官。
笙歌透过陈年血迹认出“武官”两字的瞬间,脑海中就浮现出毕寅铭的脸。
毕家世代从武,祖上出过好几位镇国将军,与王族的姻亲关系更是密切,在世家中的地位仅次于绛州薛氏和雾川乔氏,而毕寅铭的母家正是乔氏,可谓尊贵无比。如果朝中文武关系恶化,只能留下一位武官,只可能是他。
笙歌摩挲着模糊不清的“武官”二字,沉思许久,决定先去试探薄堇的口风。
毕府是前朝留下来的老宅子,遵循旧制,薄堇住正房,其余女眷住后院。笙歌刚走到内院的游廊转角,便听见管家的声音,说是毕寅铭喝醉了,宫里让府里去几个人接他。
笙歌暗道不妙,刚要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果然,管家刚一说完,薄堇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让笙歌带几个家丁去吧,正好由她自己将事情告诉夫君,省得我说不清,误了庄贞夫人遗命。”
管家应了一声,就要往笙歌房间走去。
笙歌倒抽一口凉气,立刻踮起脚尖跑回自己房中,先忍痛拔下一根发丝,卡在门缝中,然后转身,装作刚刚出门的样子去“偶遇”管家,听管家重复一遍自己已经听过的安排,并表示出听命顺从。
她坐进毕府的轿子,晃晃悠悠到了宫城门口。
等了片刻,从宫中出来好几队人,慢悠悠地到了门口。笙歌打眼一看,只见三四个文武官员被侍卫和内监扶了出来,打头那个正是毕寅铭,跟在他身后被扶出来的是萧祁。这两人走路都踉跄了,还执意行礼告别。
萧家的马车就停在路边,几个汉子上去簇拥着萧祁进了车厢,车夫一扬鞭,两匹骏马立刻撒开蹄子跑得飞快。经过笙歌身边时,车厢里隐约传出呕吐的声音。笙歌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又立刻收敛,下轿迎到毕寅铭身边。
毕寅铭虽然醉了,但还残留着一些意识,把着侍卫的手站定,仔细端详着笙歌,迟疑道:“面生……又似乎面熟……”
笙歌陪着笑,从侍卫手中接过毕寅铭,咬牙支撑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一步一顿道:“妾身名唤笙歌,是庄贞夫人让妾身来伺候将军您的。”
毕寅铭迷迷糊糊听见庄贞夫人四字,点点头,顺从地上了轿子,刚坐下便一仰头,靠着软垫闭上了眼睛。
轿子不算小,但毕寅铭姿势过于随意,笙歌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也塞了进去,吩咐轿夫起轿。
等轿子晃晃悠悠走在回府的路上时,笙歌才屏住呼吸,上下打量着毕寅铭。
毕寅铭身高八尺,肩宽腿长,加上战甲在身,又生得剑眉星目,着实出众。但笙歌无暇欣赏男色,而是仔细打量着毕寅铭的衣服。按照她对战袍的了解,怀中一定有内袋,袖口虽然被绑住,但里面应该也有夹袋,还有腰间和长靴里,也能藏东西。
笙歌蹑手蹑脚地靠近离她最近的长靴,伸出一只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曲起两指从毕寅铭的长靴边沿探入,摸了一圈,一无所获。
她抽回手,不受控制地放到面前,鼻翼一动,立刻面露嫌恶之色,掏出手帕使劲擦了擦手指,又将目光投向毕寅铭的腰间。
毕寅铭腰间系着一条黑底皮制蹀躞带,上面装饰着铜兽首和金环,看起来十分华美精致,勾勒出一截劲瘦有力的窄腰。笙歌迟疑了一瞬,刚将手指伸过去,便被人按住了手。
她慌忙抬头,只见毕寅铭瞪着眼睛看她,眉心紧锁。
醒了?笙歌心下一惊,低头道:“将军恕罪。”
却没得到回应。
笙歌等了片刻,没听到毕寅铭说话,却也没见他松手,心中忐忑,便大着胆子抬头,却发现毕寅铭又阖上眼睛,靠在软垫上了。
她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揉了揉被攥出的道道红痕,暗暗呸了一声,大着胆子解开了蹀躞带,一阵摸索。但她仍旧一无所获。
最后,她将目光投向了衣襟。
衣襟不比靴子和腰带,距离毕寅铭太近,一旦触碰,极有可能被发现,但将东西藏在这也是最不容易被偷走的。
笙歌深吸一口气,时间紧迫,已经能听到毕府侧门打开,轿夫们上台阶的声音了。
她只好隔着衣物一点点去摸,看看是否有异常。但摸遍整片胸膛,除了手下感觉到的肌肉轮廓,笙歌什么也没摸着。
她长出一口气,看来毕寅铭没有玉佩,也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
将人送回薄堇房中后,她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房间,脚步停在门口,仔细一看,留在门缝里的头发掉了。
有人在她离开后进过她房间。
晚风吹动裙角,丝丝凉意渗入肌理,笙歌转身望着偌大个毕府后院,恍惚间以为还在深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