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夭折

没人知道那天中午苑博怀跟毕寅铭说了什么,包括薄堇和笙歌。旁人只知道吃完午饭,苑博怀就回宫去了,而毕寅铭则将自己关在书房很久,直到深夜。
深夜,毕寅铭全副武装,端坐在书房木椅上,一只手把玩着一块玉牌。
这块玉牌的样子与笙歌那块大体相似,只是正面的不知名文字只有一个,是三月初一一早突然出现在毕寅铭床边的。在那之前,他刚俘虏了以妖术闻名的北曷国巫巫嘉禾,在行军路上做了半个月的噩梦。等某一日,他从噩梦中醒来,就发现这块玉牌,暂时获得两晚安眠,然后他回了王都,噩梦成真。
毕寅铭看了眼窗外深沉的黑夜,又转回面前的玉牌。
不知为何,这块玉牌下午时还普普通通,等太阳一落山,玉牌上便逐渐泛起绿色荧光,像夏夜的萤火虫一般,微弱,却在夜色下十分醒目,且在烛火下也毫不逊色。
毕寅铭猛地伸手,将玉牌攥紧,那微光便倏地消失不见。
他对着自己的拳头端详片刻,将玉牌收入衣物内袋中,握住佩剑剑柄,阖上双眼。
仆人们早已睡下,薄堇也被他打发去睡了,按理说此时毕府里应该悄无声息,但毕寅铭耳畔却回荡着一个轻柔女声低低地呢喃。他听不清对方在念叨什么,像是情话,又像是某种咒语,和着夜色,显露出十足的诡异。
对毕寅铭而言,这声音并不陌生,因为这半个月来,只要他阖眼,必然会听到这样一个诡异的女声,有时微弱,有时响亮地像是那人就在身后。
突然,一声婴孩的啼哭响起。
毕寅铭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坐在书房里,但面前的纱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屋外依旧是一片黑,只有隐约的星光挂在天上,但根本无法提供照明。
啼哭声还响在耳畔,时断时续。
毕寅铭起身,推门出去。和昨夜一样,整个毕府一片死寂。他特地从书房绕过薄堇的房间走向后院,不出意料地看见薄堇房中一片漆黑。随后他又走到笙歌的房间外,同样是一片漆黑。最后,他走向后门,从后门出了毕府。
毕府后门开在一条宽约两尺的小巷里,后门口也蹲了两只小巧可爱的石狮子,嘴里衔着石球。毕寅铭摸黑从小巷里出来,靠着墙在巷口张望一番后,才走出巷子,按照耳边哭声的指引前进。
吸取昨晚的教训,这一次,毕寅铭不仅将自己隐藏在街边房檐的阴影里,而且格外小心身后的动静,不时回头查看,确保无人跟踪。
但走了一会儿,他就不得不停下了。
他面前出现一座巍峨耸立,有丈余高的拱形石门,上面的石匾清楚地刻着三个字“西华门”,刚刚这条分明是他上朝时的路。
婴孩啼哭声再次响起,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但毕寅铭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全副武装,无诏入宫,将会引火烧身,使得全家遭受灭顶之灾。
他站在阴影里沉默一会儿,转身便想回去,却突然发现对面屋檐下站着个黑衣女子,蒙着面纱,正环抱双臂倚在木柱边,直直地盯着他。
毕寅铭全身当即一阵恶寒。这人盯他多久了?他竟一点也没发觉?
那女子见毕寅铭发现了她,也不躲闪,而是大大方方走出来,站在大街中央。毕寅铭这才看清这女子不是环抱双臂,而是怀中多了个婴孩。
难道又是一场梦?
不等对方说话,毕寅铭当即抽出佩剑便冲了出去,直取对方心口。
他想验证心中所想,但那女子显然不会让他如愿,微微举起婴孩挡在自己胸口,就逼得毕寅铭不得不强行错开剑锋。
因为凑近的一瞬间,毕寅铭看清了那个婴孩的襁褓,上面绣着龙纹……
毕寅铭低声咒骂一句,喝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却不答话,而是得意洋洋地举起婴孩,狠狠往地上一摔!
毕寅铭顾不得再攻击,飞扑上前抱住那婴孩,但入手绵软的触感以及过轻的重量却令他一愣,低头一看,怀中哪是什么婴孩,却是个做工简陋,面目不全的白色棉布娃娃。那娃娃被人易手后,平滑的棉质面部突然涌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疙瘩,出现又消失,起起伏伏,像是里面禁锢着什么。
不等毕寅铭反应,那黑衣女人便大笑着往后退了几步,不见踪影。
四周恢复寂静,就连断断续续萦绕在耳畔的婴孩哭声都消失了。
毕寅铭丢开棉布娃娃,从地上爬起来,检查一下自身。
由于并没有发生打斗,他没有受伤,摸摸胸口,玉牌也还在。毕寅铭用剑尖挑动着那个棉布娃娃,将它拨过来查看。
出人意料的,那襁褓里的棉布娃娃又换了样子,这一次却是个真正的婴孩。
毕寅铭摸出火折子,蹲下身凑近那个婴孩,想看仔细一些。细看之下,毕寅铭发现了更多异样。那婴孩大约五六个月大,圆脸,胎发细软,几乎没有眉毛,就是普通婴孩的模样,但面色青紫,眼睛和嘴巴紧闭,显得有些痛苦。
他正打算伸手去探那婴孩的脉搏,那婴孩突然掀开眼皮,眼框里却没见眼珠,只有两只黝黑的虫子极快速地爬出来,振开薄纱般的翅膀飞向毕寅铭。
毕寅铭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后仰躲开,拿着火折子的手随即凑上去,试图用火光驱散那两只虫子。
一只虫子躲闪不及,当即被火舌舔到,瞬间便融化成几滴浓重的黑水,落在那婴孩脸上。下一瞬,婴孩的脸皮破开密密麻麻无数个洞,从中飞出黑压压一片小虫,如雾般密集,直扑毕寅铭面前。有几只甚至还学会了牺牲,一头扎向火折子,硬生生靠着自己融化的黑水将火折子浇熄。
失去火折子,毕寅铭急退好几步,拼命挥舞着手中长剑,但收效甚微,只是虚耗体力。等毕寅铭体力耗尽,小虫们便聚成球,呼啸着冲他的脸砸过来。那感觉仿佛数万根针同时扎进脸上皮肉中,又像无数张小口啃食着脸部,毕寅铭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仰倒在地,随即陷入昏迷。
他不知自己昏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仿佛听见了敲门声。
是谁在敲门?他想开口,两片嘴唇却像是被封住一般,动弹不得。
敲门的力道加重,毕寅铭当即惊醒,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他迅速观察四周,发现自己还在书房里,一应陈设纹丝不变,唯有桌上的纱灯,居然是亮着的,不过外面已经露出曙光,看看夜漏,快到卯时了。
门外的敲门声越发急促,还伴随着薄堇担忧地呼声:“夫君?夫君在里面么?”
毕寅铭这才想起自己昨日下午进书房前锁了门,连忙打开房门。
薄堇未施粉黛,一张素脸上全是惊慌,眼睛微红,几乎要落下泪来,见到毕寅铭开门,才稍稍放下心,道:“夫君是在书房里睡了么?怎么还锁着门?”
“无……无事,看书看太晚,就在书房睡了。”毕寅铭随口敷衍过去,转移话题道:“你怎么如此惊慌?发生何事了?”
薄堇原本和缓的脸色又悲伤起来,眼泪夺眶而出,身子一颤,倒在毕寅铭怀中,低声抽泣道:“九王子昨夜夭折,我娘也跟着去了……”
毕寅铭一愣。
“我娘……有个庶出的妹妹,前段时间刚生下王子,行九,被王上封了夫人……”
毕寅铭皱皱眉,似乎……好像……有那么点印象。可紧接着,他想起自己梦里的遭遇,算算年龄,九王子也就五个多月大,与昨晚那个诡异婴孩的年龄吻合。
他当即打了个寒战:“我记得你提过你姨母,但你母亲怎么会?”
薄堇的眼泪打湿了毕寅铭衣襟,断断续续地道:“姨母……身体不好……王上许她回家省亲……九王子又离不开母亲,就一并带回家了。刚刚家里传来消息……九王子夜里……高热……我娘彻夜照顾……”薄堇变了脸色,身体抽搐起来:“仆人说听见惨叫,但不知怎地,门打不开了……等仆人撞开门,就发现都……断气了。”
毕寅铭这才意识到刚刚薄堇敲不开门为何这么激动,但此时他却无暇多思考,最重要的是抓住时间。他将双手搭在薄堇肩上,厉声道:“你冷静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你先收拾一下,我陪你回家看看。”
薄堇被他喝住,一时竟忘了哭,眼泪挂在两颊,将落不落,倒有几分滑稽。
毕寅铭示意身后的芳弈将薄堇领走,转头又将书房锁上,躲在门后阴影里仔细检查自己全身。
他还记得昏迷前那诡异的小虫与钻心的疼痛,虫翅响在耳旁的嗡嗡声,自己拼命挥剑抵抗的喘息声,但他摸遍脸颊和全身,却没发现任何伤口,玉牌微弱的光也消失了。只有怀中被黑油状的东西糊住不能再使用的火折子提醒他,昨夜不是梦,他的确遇到了诡异而强大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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