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希越

笙歌昨晚睡得不错,醒得也不算晚,但却是毕府里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直到午时,她才知道九王子和薄夫人去世,而薄堇一早便带着毕寅铭回娘家奔丧去了。午时,王宫接回周夫人,并宣布九王子逝世,要求在王都的上三品家族都必须有女眷入宫为其守灵。而鉴于薄家也遭遇不幸,王上特许薄堇回家守孝。
原本毕寅铭有个庶母住在后院,可以请她入宫代表毕家。但她一贯深居简出,因此管家收到王诏后,权衡了一瞬,在打扰老夫人,和驱使比普通丫鬟尊贵不了多少的妾夫人笙歌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于是笙歌只好翻出自己最素净的衣物,素颜披发,徒步从毕府走到西华门外。
她去得正是时候,别家的夫人们也刚到宫城门口。虽然彼此不认识,但一见打扮,便知来意相同,进而猜得身份地位,那些女子自然也对她和善不少。
不多时,从宫城里出来一位年约四十的嬷嬷和两个小宫女。嬷嬷走在前面,两个小宫女端着木盒跟在身后,她们都穿着素白宫女服,发髻上别着纯白的绢花,连手帕都换成了纯白色,快步走到城门口。
笙歌一眼便认出这嬷嬷是九王子的乳母,当即颔首示意。
那嬷嬷站定,扫了眼在门口的命妇们,也认出了笙歌,微微点头打个招呼,随即行礼,高声道:“诸位夫人,请簪上素华,入宫守灵。”
两个小宫女将手中端着的木盒打开,左边木盒中是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白色绢花,右边盒中是同色缠线动物簪。
笙歌在宫中多年,自然知道这素华的形状便是上三品家族的家徽,绢花为文官命妇所有,缠线动物簪则为武官命妇所有,且簪佩顺序由家族品级和家人官衔品级决定。如一品世家绛州薛氏的家徽为木芙蓉,当家人薛慕逸又官拜北相,为一品大员,因此薛家老夫人率先簪上白色木芙蓉绢花,施施然走入宫城中。
托毕寅铭家世的福,不多时便轮到笙歌。她从缠线动物簪木盒中找出毕家家徽白虎,由嬷嬷为她簪入头顶,随后快步走入宫城,追上了走在前面的两位夫人。
薛家老夫人向来深居简出,笙歌上一次见到她时,庄贞夫人还在世。那时她精神矍铄,浑不似一位半百老人。而不过月余,这位老夫人竟呈现油尽灯枯之态,不由得让笙歌讶异,悄悄多看了她几眼。
老夫人忽然侧头看了眼笙歌,又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原来是毕家的小辈,何事?”
笙歌听出她语气中有些不悦,只得道:“无事,是妾身冒犯了。”
她故意走得慢了些,落在那两位夫人身后数尺,以示尊敬。
薛家老夫人和乔家夫人是旧识,并肩而行,走得很快。笙歌不紧不慢地跟着,不时偷偷打量着四周。她离开宫中也有半月了,但宫中并没有什么大变化,非要说变,便是后宫所有殿前廊下的灯笼全换成了白的,在后宫当差的内侍宫女们也都换上了素白衣物。
不过这也难怪,王上共育有九子四女,现下活着的却只有四位王子和两位王女,九王子还不满周岁便夭折,着实令人惋惜,丧礼规格高些,也无可厚非。
身后的命妇们渐渐跟上她,甚至超过她,眼见着自己快要成为队伍里最后一个,笙歌又加快步伐,混入人群。
穿过无数熟悉的红墙琉璃瓦,命妇们终于抵达此行目的地茜湖别院。茜湖别院坐落在茜湖边,风景秀美,环境清幽,曾经很适合调养身体,如今也很适合办丧事。
由于事发突然,九王子又不满周岁,因此按大盛朝旧俗,停灵一日后便要火化装入魂瓶,再埋入王陵陵园随葬。笙歌估摸着守灵命妇很多,少她一个也难以察觉,便悄悄避开宫人,去了茜湖。
隔着玲珑小巧的茜湖,另一边便是没庭,住着笙歌此行最想去见的人:被俘虏的北曷圣女希越。
希越是一个月前从前线被送回王都的,刚进城便被王上软禁于没庭。表面看上去被限制自由,活得无比凄惨,但自她入了王都后,城中开始出现梦魇缠身事件,随着时间推移,被梦魇缠身的人越来越多,多数无伤大雅,只是第二天困乏了些,少数则精神恍惚,食欲不振,数日后便梦中暴毙。
这事虽然离奇,南相却没动静,因此大家多以为是意外。但死亡的阴云自此便笼罩着王都,再未离开。半月内王室暴毙两人,死的不明不白,由不得笙歌别做他想,事情肯定与妖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北曷来的圣女嫌疑很大。
笙歌擦了擦鬓边的薄汗,停在没庭大门口不远处。
她没猜错的话,没庭里只有希越。但偌大个没庭门口却无人把守,甚至门都没锁,只有一块门帘挡住旁人向内窥伺的视线。
笙歌张望一番,最终下定决心走过去,掀开门帘。
几乎在同一瞬间,远在落天台第九层闭目休息的南相睁开双眼,望向王宫的方向。跪在他身边服侍的白衣女子立刻察觉,恭敬地俯身:“大人?”
南相望了会儿那边,叹道:“天命不可违,不可再违。”
他收回视线,放到身边低垂着的叶栀头顶,目光复杂,忽然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放到她手中,道:“你回房好好看看。”
叶栀恭敬地起身,按住裙摆,退出这方静室。南相则再度阖上双眸。
掀开门帘,无事发生,笙歌的胆子大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没庭。这是一方小小的四合院,有主屋有厢房,院子里种着几棵香樟和梧桐,角落里有个小鱼池,里面摆着太湖石山,墙角则种着低矮的花木,丛丛鲜花盛开,却不见一只蜂蝶。
回廊下挂着个青铜风铃,笙歌一进来,那风铃便无风自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紧接着,从主屋里传出一个女子脆生生的笑语:“哟,这是有客来访啊。”
不等笙歌想法子躲藏,主屋紧闭的大门打开,穿一身烟紫色长裙的女子把玩着手中长发倚在门边,笑盈盈地望着惊慌失措的笙歌。
甫一照面,笙歌便觉得这女子周身透着诡异,自己贸然前来,实在莽撞失策。但她已被发现,只能硬着头皮绷着脸,强装镇定道:“圣女客气了,不敢称客,只是误入。若有打搅,还望圣女海涵,妾身即刻退下。”
希越“噗嗤”一笑,慢悠悠走过来道:“别介呀,咱们一起玩儿不好么?”
笙歌浑身僵硬,踌躇着回道:“妾身还有要事,可否改日再……”
“那可不行,不能让你白来一趟。”希越放开手中长发,朝笙歌一步步走过来。
笙歌想跑,但脚下却动不了分毫,被希越打量的感觉就像小动物被猎食者盯住,害怕她随时扑过来发动袭击,而自己连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力都没有。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希越走到笙歌面前,歪着头上下打量她:“你是哪家的夫人?”
笙歌根本不敢开口,只瞪大眼睛望着希越。
细看之下,其实希越的相貌并不差,但眉宇间总透着一股邪气,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妖冶,好似坊间夜谈里的美女蛇。
“不说也没关系,风铃会告诉我的。”
她说着,手一指,廊下风铃再度无风自动,奏出一曲轻快的乐声。笙歌蓦地一阵恍惚,只觉得这乐声极为动听,响在耳畔极为舒适,忍不住想闭眼享受。
一闭眼,那风铃的声音便更加清晰悦耳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得像只燕子,要翱翔在这三月的春风里,又像只无忧无虑的蝴蝶,要去那花丛中跳支舞,还像只水里的鱼儿,自由自在,享受着暖阳、春水……
耳畔隐约响起希越的声音:“很快,我就会知道你是……”
一道清脆的铃铛声骤然响起,强势进入青铜风铃的乐声中,使得这原本和谐的乐章变得极为怪异。笙歌刚从极度舒适的暖阳春水中清醒过来,立刻便有无数水流涌入口鼻中,惊得她手忙脚乱地一阵扑腾,却只是徒劳。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入了茜湖中。
原来希越的意思是杀了她,看王都里哪家办白事,就能知道她是哪家的。
笙歌不会游泳,更不可能指望希越救她,只能无助地扑腾、呼救、试图引起旁人的注意。
透过模糊的水幕,她看见希越正操纵着指尖的黑紫色光芒抵挡一道从天而降的银白光芒,咬牙切齿地咒骂响在笙歌耳畔。
“……坏我好事……早晚毁了……”
声音断断续续的,笙歌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口鼻中全是水,连身体内部都灌满了水,即将力竭,沉入这秀美的茜湖。
真不甘心啊……摸爬滚打这些年……终于摸到了真相边缘,居然就要……死了……
在意识陷入沉寂前夕,在自己越来越小的扑腾声中,她隐约听见一声“噗通”。
又有人落水了……她想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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