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毕寅铭没有再进宫,也没有回薄府,而是又将自己锁进了书房。
他目前得到的信息实在有限,不明玉牌的用处,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梦境诡异而凶险,若是不早做准备,也许下一个睡梦中暴毙的人就是他。
毕寅铭点燃蜡烛,放上纱罩,在书桌前铺开一张纸,饱蘸浓墨写下“三月初一”。
这是他拿到玉牌的日子。他记得自己陷入一场长梦,梦里他行走于浓雾中,四周一片荒凉寂静,挥剑也斩不到任何东西。待他醒来,这枚玉牌便安安静静躺在他枕边。
随后,他另起一列,写下“三月初三”。
这是他回京的日子。回京当晚,他又做了场噩梦,像游魂一般在空无一人的王都里晃悠,然后襄王遇袭身亡。
“三月初四”是昨天,他被一个黑衣女子袭击,见了一具诡异的婴尸,然后九王子与岳母身亡。
他再起一列,写下“三月初五”。
这是今天的日期,今晚他又会遭遇什么?又有谁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毕寅铭不知道答案,他看着这四个日期,一筹莫展。想了片刻,他将那块玉牌拿出来,用手指捏着,摸出一柄匕首,尝试在上面留下痕迹。
锋利的刃口划过玉佩表面,别说划痕,连一点玉屑都没飘下来。
他又尝试将玉牌对着光,看看里面是否暗藏玄机。
烛光下玉质通透,能看出是块老坑冰玉。正面那个硕大的字用的是阴刻手法,截口整齐,像是一笔而成,但字体却不是现行通用的大盛朝文字,也不是北曷文字。背面四行十六字才是大盛朝通行文字,意思却晦涩难懂。
“神明昼出”,神明在白昼出现。可神哪是凡人能轻易见到的?不仅神,就连沟通神与人的神使,这世间也只有一位,就是南相,而南相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恶鬼夜行”,恶鬼在晚上出现。这一点,毕寅铭昨夜就领教过。他在战场上素来不惧生死,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以及对手的确是普通的人。但若是遇到昨夜那种诡异的婴尸与成群的黑虫,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前两句还好解释,但“七戏开局,众生就位”这一句,毕寅铭就毫无头绪了。他隐约知道这件事定是超出常理的,但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倘若大胆猜测一番,那他猜,这是场“游戏”,只有七个人参与的游戏,而其余芸芸众生,都只是这场游戏里的棋子。
意识到这一点,毕寅铭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由自主地往深处想。
是谁设计的这个游戏?
是谁选定他们作为棋手?
这样的游戏是第一次么?还是最后一次?要如何开始?如何结束?
他有太多疑问,但无人为他解答。他隐约意识到南相似乎知道些什么,但南相从一开始就拒绝回答,只说“到时自会知晓”。
毕寅铭只觉得浑身疲惫,是在北曷征战两年都不曾有过的疲惫。他捏了捏眉心,看了眼夜漏,亥时已经过半,便将散发着微光的玉牌收回怀中,和衣躺倒在书房的软榻上,一只手握住匕首,慢慢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这一觉却睡得异常安稳,直到五更时分,毕寅铭迷迷糊糊感觉到春日清风隔窗送凉,睁眼一看,外面晨曦微露,快要卯时了。
毕寅铭倏地爬起来,瞪大眼睛仔细查看四周,又检查身体是否有异状,随后仔细回想昨晚发生的事。但他脑子里有关昨晚睡下后的记忆都没了,没有噩梦,没有受袭。
他仔细回想前两晚与昨晚有何不同,却发现唯一的区别是,昨晚他睡着了。
难道那两晚的经历都不是噩梦,而是真实的?只要他按时就寝,就不会被袭击?
毕寅铭隐隐有些兴奋,收了匕首便出门,正遇见个端着细盐和热水的丫鬟,以为是过来伺候他洗漱的,便冲对方道:“快些!”
那丫鬟似乎有些惊讶,却没敢违命,径直进了书房,伺候毕寅铭洗漱。
洗漱完毕,毕寅铭将面巾放在热水盆边,问:“笙歌回来了么?”
丫鬟回答:“没有,妾夫人估计要过午才能回来。”
提及过午,毕寅铭又想起昨日本来要去看九王子的尸身,却没成行,今日午时,九王子就要被火化了,眼下进宫,或许还有机会见最后一面。
他当即换了衣物出门,直奔宫城而去。
这几日王上罢朝,进宫的人还挺多,甚至在宫城门口排起了队。不过今日轮到毕寅泽当值,他见兄长来得急,怕耽误要紧事,便允毕寅铭不必排队,自己进宫禀告,省去侍卫来回一趟的时间。
毕寅铭匆匆道了声谢,先去御书房向王上请旨吊唁,用的由头便是“岳父及拙荆记挂王子,又脱不开身”。但王上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事,连面都不见,就让内监回了句“准”。
毕寅铭也不含糊,拉着内监问了灵堂所在后,转身就往后宫走。但宫中不可疾行,他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等他走进茜湖别院时,太阳已经升至头顶,他眼睁睁看着院中空地上架起铁架铁板,九王子赤裸的身体被火舌一遍遍舔舐,吞没,变得焦黑,又变得灰白,最终变成一团灰烬和零星碎骨片。
“我儿!你安心去吧!来世若有缘,咱们再做母子!”周夫人一遍遍念叨着,亲自拿了一只大肚细颈的梅瓶,为她的孩子收灰。等封了口,这梅瓶便是九王子的“魂瓶”,会被送进王陵里入葬。
她唇边带着笑,眼睛里却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引得身后命妇们抽泣声此起彼伏。
似乎直到这时,毕寅铭才意识到自己是这别院中唯一的男子。
他连忙退出别院,等在门口。
九王子体量不大,因此留下的骨灰也不多,不多时,“魂瓶”就被封了口,由宫女护送去里政院,再由里政院的人送往城郊王陵陵园的享堂里供奉。
守灵完成,命妇们饿了一天一夜,纷纷向周夫人辞行回府。
毕寅铭在门口一阵好等,终于等到笙歌出来,当即冲过来攥住笙歌手腕,附耳低声道:“跟我走,有事问你。”
笙歌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不过很快就换上乖巧的笑容,道:“但凭夫君吩咐。”
毕寅铭颔首,拉着笙歌直出城门,上了自家轿子。
等轿夫晃晃悠悠地走在回府的路上,毕寅铭才问:“你见到九王子尸身了么?”
笙歌当即一惊,差点以为毕寅铭知道了些什么,不过不知对方虚实,她不想率先暴露自己,便诧异道:“夫君为何有此一问?妾身只是守灵,并非仵作。”
毕寅铭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问:“你可见到九王子尸身上有何异常?”
“夫君……为何对九王子如此关心?夫君若是喜欢孩子……”笙歌一脸天真。
毕寅铭想也不想,直接打断笙歌接下来的表演:“这孩子不仅是九王子,还是阿堇的表弟,他死得离奇,阿堇的母亲也不幸去世,我自然要查清这件事!”
他加重了“阿堇”这个称呼,引得笙歌忍不住挑眉,腹诽一句“还真是夫妻情深”。
然后,笙歌终于收敛神色,颔首道:“如此,那妾身就直说了。妾身守了一夜,要说一眼没看,那定是假话,不过妾身粗粗看了几眼,并未见到尸身上有任何异常。”
她怕毕寅铭没反应过来,又重复道:“火化前还剥了衣物,尸身无任何异常。”
死因离奇,但尸身无任何异常,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毕寅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殒命一事,若无外因,那必是内因,只可惜九王子尸身已经火化,再想检查也不可能了。
“可怜那九王子,小小年纪,竟如此福薄……”笙歌摇头,不住地叹息。
毕寅铭本来还在惋惜自己错失良机,听见“福薄”两字,忽然想到和九王子一同出事的薄夫人。九王子已经火化,薄夫人可还没有,倘若能查一查薄夫人尸身上有何异状……
他正想着,忽然又想,笙歌刚刚这句感叹里似乎刻意强调了“薄”字,像是在刻意引导他去查薄夫人。但笙歌就连观察九王子尸身都是“粗粗看了几眼”,又有什么动机去引导他查薄夫人呢?
他顿时心生警惕,不动声色地瞟了眼笙歌,见她一脸“老怀甚慰”,仿佛毕寅铭要是听懂了她的暗示,就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顿时皱了眉。
这个女人,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另有图谋?
毕寅铭留了个心眼,立刻附和:“是啊,九王子福薄,看来都是天意。我也只能劝阿堇节哀了。”
说完,他便靠着轿厢,阖上双眼,不再说话。
刚阖上眼睛,毕寅铭又悄悄将眼皮掀开一条细缝,瞄了眼笙歌,见她脸上的表情变成了“恨铁不成钢”,他内心竟诡异地生出些快意来。
该!让你演!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