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枯树里不知道呆了多久，起初还看着日出日落数着日子，后来渐渐也不数了，抬头只能看见很大很大的树冠，阳光照不到，每日阴凉倒还是适合我这个鬼居住。
我以前在村子里看见过这种树，很粗的树干，枝叶垂到地上会生根，养育我的人告诉我，那叫榕树，我便是被他在树下捡到的。
我是个弃婴，被一个乞丐捡到，那个乞丐捡到我时也不过十几岁，乞丐年纪轻轻的不想当爹，就让我管他叫哥。
哥不因自己是乞丐就自轻自贱，不但教我识字还给我取了名字，叫小拾，意思是被拾到的孩子。后来我长大了，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他又捡起许久未读的书，重新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拂绒。我也不懂这个名字好不好，哥说他是在榕树下捡到我的，捡到我的时候榕树花开得正好，风拂过榕花，就叫我拂绒。
他写给我看这两个字的时候，我觉得他肯定不识字，榕树榕树，应该叫拂榕才对。后来城中王家夫人出殡那天，哥死在了城外的绒花树下，我才知道他说的是“风拂绒花”。
十八岁那年，城中瘟疫盛行，我咳嗽几日未好，其他乞丐为霸占破庙将我扔在一座荒芜的山下，病弱多日未进米水，饿晕过去，那时又正值寒冬，便被冻死了。死了之后，魂魄离体，本以为该去地府的，谁知看到这棵枯树竟被吸入其中，到如今也不知过了多久。
有件事倒也奇怪，这棵榕树树叶枯黄，呆到现在从未见它绿过，倒是看过三次花开，银白色的花，不过每次也只开了一个时辰。
我正看着远处发呆，只见远处凭空出现一人，月白色的袍子，连靴子也是月白色，用玉冠束着发，看打扮到像个神仙，还是个男的。
困在树中这么久，偶然也会见上些妖怪神仙的，起初刚做鬼时不习惯，吓得缩成一团，现在倒也觉得平常。偶尔还会自言自语哪个漂亮，哪个俊俏。说得激动时，就见这棵树的叶子收拢，那阳光便从树枝空隙中漏下来，叫我无处躲藏，哭闹不止的时候，叶子又分开来为我遮荫。我自恋地想，这大概是棵男树，还爱吃醋的那种。
等那男神仙走后，我又盯着他消失的地方自言自语起来，“这次的男神仙倒是我见过最俊俏的啦。”
当知道它听到我夸别的男子会吃醋后，我偶尔会故意逗它解闷，这棵树即使知道我是在逗它，也总会上当。这次却没有，反倒是身后响起了一道温润的声音。
“啊，找到你了。”
话音刚落就觉肩膀像被抓住，力道往后一扯，我跌坐在地上，面前是粗壮的树干，我竟被拽出了树外。
我这是……自由了？
“他们都说树会说话，我还以为是那个人回来了，没想到竟是一只女鬼。”
身后有声音响起，我站起身往后看去，果然是刚刚那个仙气飘飘的男神仙。
男神仙面目温和，不像是对着我这个孤魂野鬼，倒像是对着和他一般身份的人。他问道：“你是哪里来的？不去投胎，躲在这里作甚？”
我未做鬼前也曾见过一些长相俊美的公子哥，可那些富家子弟，看到我们这些乞丐时一脸鄙夷，看我一眼也是一副高高在上，如同施舍的模样。我见神仙眼里并无鄙色，心中顿生好感，回道：“我被扔在山脚下，死后魂魄不知不觉走到此处，看到这棵树就被吸进去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出来。”
男神仙似是没想道，自言自语道：“我倒是不知道这棵树竟会吸魂。”
只见男神仙看了我一眼，手一挥就将我收于的广袖中，道：“我有事下地府一趟，顺带捎上你吧。”
不愧是神仙，衣裳里都是一股仙气，直教人浑身舒畅。还未等我舒畅够便被男神仙甩了出来，滚落在地上。定睛一看，前方一片幽幽绿光，是一条河，河旁离了一块碑，看来有些年岁了，碑上刻有三字：忘川河。我又望向远处，有座桥，桥旁也有块碑：奈何桥。桥旁有个庄子，庄子外挂着旌旗，不用看了，看那穿斗篷的人熬药的架势我就知道这儿是哪里了。
只见有两个巡视的黑衣男子过来，应该是阴兵。冲男神仙作了个揖，其中一个阴兵道：“司灵仙君来此有何事？”
司灵仙君道：“我来地府途中恰巧遇到此鬼，便给你们带来。听此鬼所言，它前世似乎不知来处，在人间亦是无根之人，可直接将它带去无名殿。”
阴兵看了我一眼，又向男神仙道：“多谢仙君。”
男神仙走向别处，两个阴兵将我带到了一个殿中，殿中当差的是一个老头，明明一副慈祥老人的模样，他的目光却让人浑身发抖。
阴兵向前拜了一拜，才道：“大人，今有一鬼，生不知来处，死未能安葬，人间户籍并无记录，故带到此处。”
老头问道：“死于何地？”
苍老沙哑的声音在殿中回响，这鬼气森森的氛围竟叫我害怕起来，回道：“南城外，荒山下。”
手往身旁的案上一挥，一把竹简从中而出，落于老头桌前，徐徐展开。
“生前做何事？”
这竟叫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起前世虽未做些大奸大恶之事，但为了抢口吃食在狗嘴里夺食也是有的，故心中犯难，见老头目光中似有逼问之意，只好低头答道：“乞丐。”
他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问，又接着问：“可记得生辰八字？又因何而死？”
据我哥哥说，他捡到我的时候，我浑身是血，肚上的脐带未剪，看上去像是刚生下就被丢弃的。至于死法，应该算是染了病找不了吃食饿晕过去后被冻死的吧。回想了一番，如实回答。
老头手又挥，一缕青色的轻烟从竹简中升起，在半空中凝成一行行字，泛着幽幽冷光。
“石灵，触犯灵族之规，打下人间，历经千年转世之苦方赎其罪。”老头念罢看了我一眼，眼中似有寒冰，厉声道：“三百年前，你死后未入地府，鬼差入人间遍寻未果，本只有三百年便可得圆满，你却坏了地府规矩。如今，除补齐之前三百年外，再加罚入畜生道三百年。将此鬼压下去。”
我听此言，便知自己大祸临头，也不管他说的“石灵”为何物，身体一软，跪倒在地，辩解道：“大人饶我。我并非故意坏了地府规矩，实在是不知何故被困进一棵树中，今日幸得一位神仙搭救才得以解困，此言非虚，望大人开恩。”
老头冷道：“每个到此的鬼惯会为自己找借口，带她下去，关进牢中，到了时辰投入畜道。”
阴兵齐声道：“是。”
三百年前，我还是人的时候，要饭之际也听桥下说书人说过，地府畜生道为花、鸟、鱼、虫、猪、狗、鸡、猫……什么都做，就是不是做人。以前做人时，听年长的乞丐说起烤乳猪、烤全羊、烧花鸭，口水都要流一地。现在，我可能就要变成老乞丐口中的烤乳猪、烤全羊了，再想起这些，泪水流了一地。
我软了身体，任由阴兵拖着我走。
“你们未见过她吗？还是她刻意避开我？”
一道男声响起，言语间似有无限遗憾和失落。这声音很熟悉，男神仙？或许阴兵见我先前被吓到，拖住我的手也未使劲，让我很容易便挣开了。我往不知名的廊中跑去，滑跪在男神仙面前，哭诉道：“神仙发发慈悲，您去给那位大人说说，我真是被您从树中救出来的，真的不是故意坏了地府规矩……”
还未说完，我的手就被扭到身后，痛得我跪趴在地上。身后阴兵道：“司灵仙君见谅，此鬼冲撞了仙君和殿下，属下这就将它带走。”
眼见我被拖行得离他们越来越远，男神仙旁的男子开口了。
“怎么可以对女孩子那么粗鲁？”男子走至我面前，温柔道：“抬起头来。”
我见有希望，抬起了头，只见他用扇柄拨开我凌乱的头发，看到我的脸那刻，嘴角抽了抽，冲阴兵摆了摆手，叹道：“带下去吧，带下去吧。”
“呵。”男神仙轻笑出声，“无幽，你还是如此。”说罢看了我一眼，又道：“此鬼犯了什么规矩？”
阴兵道：“此鬼千年前为石灵，本历完千年劫便可回族中，但三百年前不知何故迟迟未入轮回，故而犯了冥府规矩，今日幸得仙君带回。无名殿殿主判此鬼入畜生道三百年，加上之前为历完的三百年，如今还要轮回六百年方可……”
“石灵？”男神仙低声念着，似在想些什么。身旁叫无幽的男子用扇柄拍了下手心，像记起了什么，道：“千年前你来地府除了带轻羽外还带了一个姑娘，你忘了？还是你族中的。”
男神仙看着我的脸，似在回想，片刻道：“我记不清她的脸了，名字好像是叫……楚楚。”
男神仙说道楚楚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在他的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愧疚。
我还是被关进牢中，周围是一片鬼哭狼嚎，嚎得我心烦。
地府没有太阳，从我进来到现在一直都是昏暗的光。不知过了多久，牢门被打开，我对自己即将变成畜生这一事实也认命了，只求能变成老虎野猪之类的，强一点总比任人宰割的强，至少面对性命威胁时还能搏一搏。
我被带往忘川河，遥遥看到前方站了一神仙，当然了，我是看那身仙气飘飘的衣服猜的。阴兵对神仙行了一礼，道：“神官大人，此鬼已带到。”
神官面目严肃，道：“知道了，下去吧。”
阴兵一走，神官立刻变了一副德行，笑嘻嘻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怵。
神官道：“小姑娘，做神仙做不做啊？最近天君下了道旨意，无论妖魔鬼怪，只要愿意即可拥有一座仙山做山君成神仙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我嘴角抽了抽，听这话明摆着有诈。如果真有这么好，不应该坐在高台上等着别人来求吗？哪还轮得上我这即将进入畜生道的鬼？
神官笑眯眯地道：“小姑娘，投胎做人苦，不如做神仙，逍遥又快活，况且还送你一座仙山，自己当山主，岂不快哉？”
我看着眼前自称神官的人，听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做神仙的好处，只觉他是在哄骗自己。我看着神官越发谄媚的笑脸又想，若是找我做神仙怎的露出这副嘴脸，生怕我拒绝，也无半分神仙气质。自己做人做了十八年，做鬼也做了三百年，虽说未见过神仙，却也看过庙里的神像，或是慈眉善目或是庄严肃穆，哪是这副模样？
我疑道：“天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偏选中了我这个鬼？”
神官心虚地笑了下，说道：“主要是看姑娘貌若天仙，气质不凡，堪当大任……”听眼前人胡诌，我转身便要走，神官忙拉住我道：“哎，姑娘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我面无表情道：“我是鬼不错，但也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听了我的话神官无奈，只好说了实话，“那山原是仙山，灵力仙气全凭山上的一棵树，自千年前树枯后山上便没了生灵，所以天君派我下界找新的山君，使仙树再生。”
“山上没有山君吗？”
“原也是有的，可不知为何自毁身亡了。”神官说完，见我没有拒绝又接着说道：“不如你考虑考虑？做山君真的不错，不用经历生老病死，而且啊……”说到此处，神官放轻了声音，靠近我说道：“我看了地府对你的记录，你的命格可是苦得很呐，不如应承下来，做了神仙，也免了轮回之苦。”
听了这话，我问道：“做这个山君，我需要付出什么？”
“自然是不入轮回，长命百……”神官或许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便答道：“身为一山之主就要负起一山之主的责任，也没什么了，就是把枯树复活就成。”
“就那么简单？”
“那树是仙树，自然需要些手段。”
“什么手段？”
“魂魄。”
见我一脸疑惑，神官解释道：“人有三魂，天魂、地魂、命魂。此树非凡品，需天魂补其根部，才得使它复生。”
“既是魂魄，地府多的是。”
“此法须得旁人自愿，若是强行取魂，会使三魂俱散。”
我从神官口中得知，此山之前仙灵之力充沛，各种奇珍取之不尽，最宜用来炼制兵器丹药，是六界圣地。千年前山君身死后奇珍被六界瓜分干净，树枯后，天界便想方设法使此山重回昔日模样，在一秘书上寻得法子，须得有人自愿献出天魂修补仙树。然，人有三魂，魂魄不全只能投生六畜道，待魂魄修全方能投生为人。且剥魂之法痛苦难耐堪比十八层地狱刑罚，有受不住魂飞魄散的，有施法中途后悔的，此事艰难，加之山上久无灵气，于修行无利，所以无人愿做这荒山主。
我觉得此事不能轻易答应，道：“如果不答应的话会怎样？”
神官答道：“不会怎样，会继续你之前的惩罚，入畜生道。况且，你命格不好，前几世不是花鸟鱼虫就是短命鬼，总之受尽苦楚，就算能再转世为人，也不过是重复你生前一般罢了。”
想到前世种种，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悲凉，叹了口气道：“能吃饱穿暖，不受病痛吗？”
神官听了，笑道：“你此刻已是鬼，你说的这些是人才能感受到的。”
我疑惑道：“那为什么我有时会觉冷饿难挨？”
“人以何状死，死后便是何样。待此山成仙山时你位居神位，自然会与今日不同。”神官答道。
我不愿再受前世苦，点头道：“那我做。”
听了我这话，神官喜笑颜开，见我还看他，咳了两声又正色道：“有得有舍，做山君得到好处必会失掉一些，你还愿意吗？”
“我愿。”
神官捏了个诀，我同他一起出现在人间。他递了一本书给我，“此书给你，你可从中学些法术。”
我正要转身，他突然握住我肩膀，一本正经道：“此后，你就是一山之主了，恢复仙山之责就辛苦你了。加油，你能行的。”
说罢，一溜烟消失在我眼前。
见他这样，我不由想到那位温和可亲的司灵仙君，同样是神仙，怎么差距那么大？
一想到不用做畜生，心中不由一喜，我就要拥有一座山了。
闭上眼，转身，深吸一口气，睁眼，还未扬起的笑便已僵住。
不是说枯掉的只是一棵树吗？谁能告诉我这光秃秃的山是什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