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那天没有下雪,出了好大的太阳,屋檐上的雪化了,树梢上的雪也化了,雪水滴落在地上,我在宫殿中静静听着,彷佛下了一场春雨。
一人高的铜镜立在我的面前,或许是因为加了我那面镜子的缘故,我在这面镜子中也有了模糊的倒影。
我在静静等待着,等待公主的出现。终于,平滑的镜面渐渐变成了流动的水幕。有一个人从水幕中跌出,重重摔倒在地上。
是公主,但她身上的衣服像被什么划破,沾了一些杂草树叶,满身狼狈地躺在地上。
我忙上前,扶起了她,“你去了什么地方,怎么弄成了这样?”
她怔怔地,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待瞧清我的模样之后,眼眶忽然红了,泪水滚滚落下。
我见她这副模样,心中着急,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流着眼泪。
我看向那面镜子,却发现这面镜子已经变成了普通的镜子,只能照出公主的模样,而我在里面,连一个模糊的影子也没有。
我不大会安慰人,只得将她搂在怀中,顺着她的后背,像哄小犬那样。
公主哭够了,去了内室换了衣服,我百无聊赖地等在外面,此时守门的婢女匆匆跑了进来,问我公主在不在。
我指了指内室,婢女匆匆进去,将公主带出来,跪在了门前。
我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很快进来了一大群人,有男有女。不过,那领头的男的瞧着上了年纪,但是却没有胡子,瞧着有些阴柔,说话的声音尖细得有些刺耳。我听宫女说过,这样的人叫太监。
太监手中拿着一卷明黄的圣旨,文邹邹读了一大段话,我听不太懂,只见太监念完后,笑眯眯地说,公主得了段好缘分。他身后的宫婢内侍搬来了许多东西,几乎摆满了整个公主殿。
公主接下了圣旨。从我这个角度,看到了她的侧脸,她在笑,但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我瞧得出来,她并不开心。
这一大群人来匆匆,去也匆匆,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她二人。
公主似乎比八日前更沉默了,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时,她说话了,“把我的天魂拿去吧。”
她的声音很轻,眼中是对这个世界毫无留念的情绪。
我盯着她手里的明黄,试图换个话题,“刚刚那个太监说恭喜你,是有什么好事吗?既然有好事,为什么不开心呢?”
她望着我,双眼无无悲无喜,“拂绒,你曾经说答应我一个要求,现在还作数吗?”
这是我再次见到她以来,她第一次唤我的名字,她终于肯承认自己是沐姐姐了。
我沉默了一会,从怀中掏出她给的银票,自从我赚钱之后,她给的钱我再没有动过。我道:“这些钱还你,你这个要求不作数了。”
我怕她再说些什么,又道:“既然你没什么事了,那我走了。”
我离开的时候,沐姐姐还站在原地,我瞧见了,她在哭。她的泪蓄满了眼眶,大颗大颗地掉落。我第一次觉得修习法术也没有那么好,眼太明,耳太聪,每个细节都看得那么清楚。
我来玉京是沐姐姐找我有事,事情现在算是办完了,我也没有再回驿站,只找了个客栈住下,准备调查蓁蓁的下落。
穆远外面宅子那个女人虽然和蓁蓁长得一样,但是她的皮肤比蓁蓁白皙,手上采药留下的伤疤也没了,我有些怀疑,那个人现在的身体到底是不是蓁蓁的。
其实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穆远和那个女子绑起来,用法术小小惩罚一番,不信问不出蓁蓁的下落来。可是,我现在是有组织的鬼了,作为神仙的后备员,不能像其他修行者一样,随心所欲。一旦我做出伤害到凡人的事,就会被天道惩罚。
还没等我查些什么,皇宫之中传出了一件事,沐姐姐要嫁人了,嫁的是赤狄国的王子韩齐。
韩齐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可我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来。
听说这个韩齐送了一件什么宝贝给虞王,虞王便同意将沐姐姐嫁给这个韩齐,当然是打着两国友好的名义,让沐姐姐和亲。
我想到那日沐姐姐眼中的难过,难道是因为要嫁给这个韩齐,才心如死灰,让我取了她的魂魄吗?
我想到这些,晚上趁着夜色去了虞宫。
我没想到的是,秦子清竟然也在这儿,难道是他听到沐姐姐要嫁人的消息,所以才这么急着来找她吗?
我没有进去,而是从小包中拿出一粒种子,种在了泥土中。这些种子果然如尖牙说的那样,落地便生根,很快开出一朵花来。
我朝着四周望了望,自言自语道:“尖牙不是说这些种子落地便生根吗?为什么他还不出现?”
落白在怀中挣扎了几下,我低头对上了它的眼睛,莫名的,我在它的眼中看到了心虚,是错觉吗?
袖中的小藤说话了,“它尿急了,你快把它放下来,不然尿你一身。”
我听罢,赶紧把落白放下,它跑得远远的,我乐了,“落白还怕羞呢。”
小藤嘁了一声:“这狗别看它身形小,实际上大得很哩,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呢。”
如果小藤是人形的话,它说这话的时候,一定翻了个白眼。
肩膀被拍了一下,我转头,瞧见了尖牙,我惊喜道:“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这几日你去了哪里,是有什么急事吗?办完没有?我给你说,你送我的那只狗狗,我非常喜欢,它很聪明,还会哄人呢,可惜你没在,你要是在就好了。”几日未见了,我忍不住对他说了一大堆话。
他似乎被我的问题问懵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急着找我是因为什么事吗?”
我这才想起正事,道:“我想让你像七夕那日一样,施法让我听见沐姐姐和秦子清的对话。”
“好。”尖牙又向那日一样施法,很快,他的手中多了一朵牵牛花。
我拿起放在我的耳边,仔细听着。
“你难道真的要嫁到赤狄去吗?”
“和你有关吗?”
“可你不是……”
“喜欢你?”沐姐姐一声冷笑,“秦子清,你分明知道当时救你的是蓁蓁,但你依旧把我当成了救命恩人,说到底,你爱的不过只是这张脸。”
“……”
屋内一阵无言,最后秦子清离去。
我朝落白离去的方向看去,迟迟未见它回来,“落白怎么还不回来?”
尖牙忙道:“我来的时候遇到它,见它睡着了,便把它送回去了。”
我瞧了他一眼,“你这么急做什么?感觉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他讪讪低下头,这副模样像极了落白平日的样子,我忍不住想要伸手揉他的头,而他很自觉地把头垂得更低。
手还没摸到他的头发,我便意识到他不是狗狗,正欲收回手的时候,他自动把头贴近我的手掌。鬼使神差的,我在他的头上揉了两下。
他似乎很开心,眼睛惬意地闭上,喉咙发出舒服的哼哼声。
我心中对他的种类有了答案,却惦记着沐姐姐,便拍了拍他的头,道:“好了,我现在有事要办,你在这儿等我。”
他拉住我的手,眼中有些委屈,“我不能跟着吗?”
我哄道:“好了好了,我是要和沐姐姐说些女孩子的话,你在不方便。你乖乖在这儿等我,好不好?嗯。”
他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那你快点回来。”
“好。”
我的到来,沐姐姐并不惊讶,我想问的还没有来得及问,她已经先我一步开了口,她说:“我要嫁往赤狄了。”
“我听说了,你是因为这个才自愿献出魂魄的吗?”
她缓缓摇头,道:“你忘了吗?我活不过两月了。”
她的笑容很苍白,眼里满是荒凉,我这才想起了国师给她批的命格:双十年华,命丧于夫。
我早就听说了,赤狄和虞国不睦已久,恰好对应的就是她此次和亲,嫁给敌国的王子。
我不能插手凡人的因果,但也不想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沐姐姐去送死。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在夷城的时候,尖牙从夷城的草木口中得知,韩蛮原本的名字是韩齐,而他也来自边陲小国,也就是说,沐姐姐要嫁的就是夷城的韩蛮。
我记得,马车路过沐姐姐坠崖的地方时,尖牙从那里的草木口中所知的,沐姐姐坠崖之前曾经说过一句话,她说她要嫁给韩蛮。
思及此处,我不禁问道:“沐姐姐,你知道韩蛮就是赤狄的王子韩齐吗?”
沐姐姐听了这话,怔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的母亲是虞国人,并不知他是赤狄人。”
或许这件事有了转圜的余地,如果沐姐姐嫁的是喜欢她的人,那么最后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我说:“我路过夷城之时,有幸和他见过几面,他似乎很喜欢你,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嫁给他,会不会就能破了这个命格?而且你不是说过,你想嫁给韩蛮吗?”
沐姐姐沉默,我劝道:“秦子清并非良人,蓁蓁曾经也说,她想选择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人,你也该如此。”
她又用那样的目光看我,像是已经看清了什么一样,道:“我还可以对别人抱有期待吗?”
“当然,虽然秦子清不好,可不代表韩蛮不好,你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沐姐姐似乎听进去了,之后一段时间,她都在为成亲做准备。她在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次又失败了,可我一点也不失落,反正鬼生很长,除了偶尔被生前留下的痛苦折磨,没有味觉,惧怕阳光外,没有别的坏处了。
几天后,沐姐姐的和亲队伍出发了。
虞国距离赤狄,大概有两个月的路程,等她到赤狄的时候,那儿已经是漫山遍野的春花,正是成亲的好时节。
可是,两月后,沐姐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