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想到这几年小九的尽心照顾,眼里多少有了些愧疚。他说:“我不曾教过你什么,待你也不好,我们之间既没有师徒情分,又没有祖孙情意,你可怨我?”
她是这样宽容的人,命运对她如此不公,她还是记得旁人对她的好。她说:“师……您待我很好,让我有屋可住,不必受风吹雨淋;让我有衣可穿,度过四载寒冬;让我有饭可食,不用忍饥挨饿。我在医馆四载,学会了识字、行医,您的大恩,我永远铭记于心。”
老大夫并未教她识字,也未教她医术,反而时时责骂,养她只图为自己养老,所以在面对小九如此情真意切的话语时,到底落了泪。
他看着消瘦的小九,身上穿的还是旧衣,一时之间,他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待这个小姑娘有多不好。他拿出一些钱,想要给小九,可是小九没有要。
小九离开了医馆,她来时没带来什么,离开的时候也没带走什么。
离开医馆后,她四处漂泊,遇到了好山好水便停留些时日,采药卖药,行医救人,倒也能维持温饱。
五岁被父母卖掉,七岁被牙行卖掉,十一岁被老大夫赶走。这是她第三次被丢下。她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命运,所以,她没有怨恨。
因为医术好,人又随和,不少有钱人聘她做家医,但她怕极了随时被赶走,所以都拒绝了。
小九已经能够预想到自己的结局了,被抛弃着长大,孤独的老去,然后在一个寻常的日子死去。她这一生,大抵就是这样了。
可是,她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人还是那些人,树还是那些树,花还是那些花,就连她寻常摆摊的青石板也还是那块青石板。
小九药摊旁来了个妇人,也在她旁边摆了个摊子。不过妇人卖的不是药,不是胭脂首饰,不是布料成衣,而是“货”。
这样的事情,小九在这几年见得多了,她以前是“货”,现在看着别人成为“货”。
有人在妇人摊前驻足,妇人笑着将女儿推给那人瞧,嘴里不住说着品相、牙口之类的词。
那人问了价格,妇人比了个数,那人拉着小姑娘左瞧又看,啧了两声,妇人讪笑着把比了个更小的数。
小姑娘八九岁,已经知道母亲不要她了,跪着抱着母亲的腿,哭道:“阿娘,是不是小丫做错了什么?我会改的,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我会听你的话的,我以后会再少吃一点,我会再多干些活,求求你别把我卖掉。”
小九低着头,斗笠遮住了她的眉眼,有几滴晶莹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几朵小小的水花。
小姑娘被买方拉住,哭得得厉害,咬了买方的胳膊,挣扎着挣脱了束缚,正要逃跑,暗中走出个男人,拽住小姑娘的头发,狠狠给了几巴掌。
行人见多了这样的事,穷苦人家卖女儿,男人怕被人说没本事,从不出面,都是让女人去卖,又怕女人制不住孩子,便躲在暗处。
小姑娘红肿了脸,哭哑了嗓子,还在说我错了,别卖了我。
“这个小丫头多少钱?秦府买了。”
原来是秦府夫人到寺庙礼佛,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这件事,夫人心善,便让管家买下了这个小姑娘。
小姑娘的父母收了钱,转身离去。
小姑娘哭着冲离开的父母说,她知道错了,她会听话,别不要她……
夫人身边的丫鬟上前哄了两句,小姑娘仍旧在哭。
此时却传来一声轻笑,秦夫人的身后,走出个面如冠玉,十分俊美的小少年,他蹲在小姑娘面前,说:“他们要卖了你,为何你认为自己错了?”
这个问题,小姑娘没有想过,小九也没有想过,一个过去的“货”,一个现在的“货”,在此时此刻,都愣住了。小姑娘哽咽:“因为爹娘说,我吃得很多,又不听话,所以才卖了我。”
少年又是一笑:“他们是骗你的。”
少年长得很好看,小姑娘忘记了哭泣,却仍问:“如果我没有错,我的爹娘为什么会不要我?”
少年的声音很温柔,“因为他们做了件极坏的事,他们也知道自己坏,可是他们胆小,不敢承认自己坏,只能说错的是你,不好的是你。你瞧,他们卖掉了你,得了许多钱。若你真这么坏,会有人愿意出钱买你吗?”小丫头摇了摇头,少年笑了,“所以,他们不要你,不是你不好,而是他们太坏了。”
不是你不好,而是他们太坏了。是这样吗?
青石板半干的小小水花旁,又开了几朵小小的、小小的水花。
小九发现,这个春日似乎有了些不同。
人的脸上是笑着的,被抛弃的小姑娘也不再自责;树上开满了海棠花,微风吹过,落在了少年的锦衣上;她也才发现,原来药摊下的青石板,竟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裂缝,裂缝中长出了青草小花,像一条蜿蜒在山谷中的路,一直蜿蜒到少年的脚下。
然后,少年沿着那条山谷小路,走到了她的面前,对她说:“姑娘,有治铁打损伤的药酒吗?”
小九给了他一瓶药,少年把钱给她,却不小心碰倒了她的斗笠,瞧见她脸的时候,忽然笑了,“我常见你戴斗笠,还以为是个丑姑娘,原来长得还挺好看的。”然后伸手拿下她发上的海棠花,眼里含笑,“你瞧,这树也知道你好看,特地落花在你发上,为你装饰。”
小九做游医这两年,见过很多人,美的、丑的、高的、矮的,比少年俊美的,比少年笑得好看的,比少年声音好听的……那些人在她眼中都一样,偏偏此时她红了脸。
人的一生,是不是都会遇到那么一个人?遇见他之前,山是山,水是水,树是树,花是花,一切都没什么趣味;遇见这个人之后,山这样苍翠,水这样清澈,树这样高大,花这样美丽,一切都变得如此有趣。
小九十三岁,遇上了一个小少年,解了她的心魔,让她对未来怀有期待。她从前没有期盼,所以活着无味;现在有了期盼,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都有了趣味。
从那以后,小九不再那样沉闷,她脸上开始带着浅浅的笑,也不再想着在一个寻常的日子死去。人间这样好,她还想多看看,看山,看水,看树,看花,看……人。
小九每日起的很早,去摆摊的路上会经过一条河,她会停下,借着河水的倒影,在毫无装饰的发间簪一朵海棠花。然后,在那块蜿蜒着花草裂缝的青石板上支起药摊,等待那个少年经过。
她没再戴斗笠,等海棠花落下,掩盖她特地簪的那一朵。如果少年经过,看到了她满头海棠花,就不会发现她那可笑的心思。
小九在常宁城待的时间久了些,医治了许多人,有人向秦府举荐,秦府来请时,她便去了。
秦家有六子三女,少年在六子中行四,上有能干的兄长,下有聪慧的弟弟,秦家为官经商都不缺人,无人拘束少年,少年养成了散漫的性子,秦父为了磨练他,将年幼的他送进了山里,找了个道观让他修行。
少年聪慧,不过十五,已有所成,师父便派他下山,在人间除妖卫道。
小九再次见到少年的时候,是在给秦夫人请平安脉的时候,少年问起她的名字,她说叫阿九。
少年轻笑,“府中众人整日小九小九的,我知道你叫小九,可我现在是问你的大名。”
少年的笑没有恶意,小九却自卑地低下了头。她这样的人,被卖被买,哪有什么名字?
秦夫人在一旁笑:“你不先告诉别人名字,怎么反而先问小九的名字?”
少年道:“母亲说的是。我叫秦子清,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以前小九认为是自己的错,所以在面对别人的询问时,她回答得麻木,但是此时,她没有麻木,而是深深的羞耻。
她不想让秦子清发现她不堪的过往,没有名字,被随意抛弃。她深知,这不是她造成的,秦子清也说过,这不是她的错,可当秦子清问起,她还是下意识的想隐藏。
但秦子清这样无忧无虑长大的人,怎么会知晓小九的心思,只以为她害羞,于是又问了一次。
小九想起过去的那些人,父亲打她骂她,母亲对她的遭遇视若无睹,牙行的人更不必说了,师……那个人不准她叫他师父,最后连师傅也不准她叫。想了半天,似乎找不到一个待她好的。
她嗫喏道:“我没有名姓。”
这倒是让屋内的众人愣住了,秦夫人问:“你小小年纪,这么好的医术,总有师父吧?随师父姓也是常有的事。”
小九道:“我被那位大夫收养后,只跟在他身边学习,并未拜师,若是我冠他的姓氏,恐对他不敬。”
小九在秦府呆了些时日,无论对上对下都事事尽心,常常让人忘了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秦夫人很是喜欢她,此刻见她含糊其辞,便知其中有隐情,以她的品性,想必是为那位大夫隐瞒什么。
“我娘家姓张,若是你不嫌弃,你便随我的姓吧。不过……”秦夫人陷入沉思,“这名字,我一时想不出来,总不能叫张九吧,小九这样好看,叫这个名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