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与昔日爱宠雪团重逢,暗沉的日子照进了光亮,便觉得苦闷的日子有了些不同。从前常一人在房里长吁短叹,如今得空遍去逗逗雪团,也算有了些许乐趣。
眼看天气日渐炎热,芝芙便决定去给雪团洗澡,顺便清理笼架。她提了桶温水,先自己在手背上试了试水温,然后舀水均匀洒在雪团身上。雪团高兴的伸展翅膀,呀呀叫了两声。芝芙轻抚雪团头上羽冠,煞有介事数落它道:“你看你呀,把架子都弄得脏兮兮的,自己也不知道打扫。”
“这鸟儿又不是人,如何能自己打扫呢?”
身后蓦的传来清朗的男声。这样华贵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难道……是八贤王?
芝芙怔愣了片刻,心中一惊,只得徐徐转身,只见八贤王着一身象牙色便服,悠然立在廊下。
她也曾幻想过有一日得以面见八贤王,求他为沈家做主,只是无论如何也未料到,初见八贤王竟是如此狼狈的情境。
慌乱之中忙跪下行了礼,因为要打扫笼舍,她只穿了身粗布旧衣,随意绾了绾头发。
不愿以这副粗陋的样子示人,她深深低首,心下暗自祷告八贤王赶紧离去。
雪团却不识时务,偏偏又大叫了一声,好奇地朝八贤王探头张望。
尖亮的嗓音一下子吸引了八贤王,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架上的雪团,又扫了一眼芝芙,道:“这是我去年偶然在大街上给宝珠买的鹦哥。你在宝珠身边伺候?”
芝芙仍旧低着头,小心翼翼回话:“回大王,奴婢名叫芝芙。平日在厨房当差,闲暇时来给小郡主喂鸟。”
心下正忐忑,雪团却又突然“豁啦啦”大力扇起翅膀。白凤头鹦哥体型本就较寻常鸟雀大许多,这一扑扇,竟然抖落一地水珠,径直落了芝芙一头,险些溅到八贤王身上。
芝芙心中惶恐,一时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水珠,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连连叩首请罪:“婢子惊扰了大王,求大王恕罪。”
八贤王赵元俨大袖一挥,轻轻一笑,说道:“无妨,飞禽又不懂礼数,不怪你。”
芝芙跪在地上,目送那颀长清雅的身影走远,直至消失不见,才敢起身。
想到刚才窘迫至极的一幕,她懊恼地轻点了一下雪团的脑袋,埋怨道:“都怪你。不是因为你,我今天怎会有如此窘态?”
雪团却歪了歪头,圆圆的眼睛转向芝芙,张大嘴发出咯咯咯叫声,仿佛在看她笑话。
看到雪团这般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它摇头晃脑的样子十分俏皮可爱,心中郁闷倒也消了大半。
赵元俨离开后,穿过柳翠烟迷的柳隩,便去了水花池。水花池在王府花园一隅,清波如碧,中有红白菡萏。处理完一天繁杂事务的赵元俨伫立在重波榭的白石栏杆前,静赏风景。涟涟清波中,团团新碧翠叶,金鳞红鱼在莲下悠游。
柳硕人从远处走来,敛衽行礼。
不远处一锦鲤忽地跃出水面,它身姿轻灵,腾空一跃,从初绽的新荷上咬下片片粉白的荷花瓣,又赶紧没入水中,激起一池神奇的涟漪。
“鱼衔荷花,真是好兆头。”柳硕人不禁赞道。
赵元俨折了一只柳枝与柳硕人,她捻碎柳叶,抛向池中,金鱼争相跃起,欢畅而食,激起片片水花,在夕阳中泛起粼粼波光。
柳硕人道:“大王,下个月要给允熙做生日。妾过来是想与大王商议此事。”
赵元俨笑道:“允熙还是稚子,不必太铺张,你依旧例即可。”
允熙是八贤王的长子,也是嫡子。元配夫人张氏是太宗皇帝指婚张氏虽是将门之后,却自幼喜爱文墨,知书达理,与八贤王称得上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谁知好景不长,生下长子没几年便因病离世。八贤王共有两子一女,其中幼子允迪是崔恭人所生,小郡主是柳硕人所出,周恭人身怀六甲尚不知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唯有允熙是八贤王的嫡长子,也成了王府中最金贵的孩子。
柳硕人看着身姿翩翩的八贤王,心下不仅感叹。自己原本只为府中侍女,得先夫人举荐,能有如此夫君,也算是福泽深厚。她从侍从手里接过鱼食,想和赵元俨多说几句话,除了府里的孩子,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遂告退了。
嫡子允熙的生日已到,舅舅云州观察使遣人送来一身新衣裳,一双鞋袜,鎏金瑞兽香囊一个,几斛上好的米面。柳淑人备了寓意长寿福贵的狮子纹金银项圈二个,崔恭人和周恭人各送上了两串紫檀木念珠。其他交好的宗室亲眷也依例遣人送了礼,不一而足。
允熙和蔡王府世子年岁相仿,又是打三四岁时便相识了,蔡王夫人便特意携世子前来贺喜,并送上灵芝玉如意一柄。蔡王夫人从前过府自是八贤王的先夫人招待,甚少见几位妾侍,便是见了,妾侍们也只能陪在二人身旁说笑。
如今府中事宜由柳硕人代理,柳硕人见蔡王夫人前来,急忙迎上去招呼。蔡王夫人与她寒暄几句便带世子去了内室,未与崔恭人和周恭人多言。
崔恭人见柳硕人忙前忙后,嗤道:“连个郡夫人都没当上,还以为自己能当做正牌国夫人呢。那个蔡王夫人也没趣的很,都当了寡妇了,眼睛还长在头顶上。”
周恭人素知崔氏脾性,也未与她多说话,又因在孕中,早早便回房歇息了。
时值夏日,家宴设在水边的凉殿。凉殿临水而建,周围遍值长松修竹,浓翠蔽日。碧荫凝翠的修竹与叮咚如鸣的水流声蕴静生凉,将殿阁笼进一片清静幽深的宁谧。又置茉莉、素馨、建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薝葡等花木于庭中,殿阁的地面上铺上华美的斑竹席,仆人们鼓以风轮送上凉气,一时冷风带香,清芬满室。
晚膳时分,赵元俨回府,换下朝服,一身藏青色云锦常服,端严中又透着风流儒雅。娘子们带着孩子依次而坐,言笑融融。
桌上已摆好枇杷杨梅青梅三色时令水果拼盘,碟子里是云梦羓儿、金山咸豉、酒醋肉、肉鲊几样酸咸小吃。又有雕花梅球儿、红消花、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等各色蜜煎细果。
开胃小食过后,婢女们奉上四道珍馐佳肴:炙子骨头,炙金肠,鸳鸯炸肚,葱齑羊舌签。鸳鸯炸肚以应季鲜美鱼肉制成。羊头签只取羊面颊上最最光滑细嫩的一块,葱亦只选嫩葱芯,色如韭黄。羊肉佐以葱末,精馨脆美。
赵元俨举起玛瑙觥,与各位娘子同饮。
酒毕,五名小儿身着五色绣罗宽袍,头戴金玲错落锦帽,或手持莲花,或手持莲苞,次第而出。为首的童子手持五彩绫罗装饰的竹竿,向八贤王躬身行礼。
殿内的歌伎们艳抹新装,手持笙、琴、箫、鼓等乐器,一时丝竹交奏,笙箫齐鸣。伴着悠扬的《画眉遍》,天真烂漫的童子们跳起舞步,作荷花童子舞。舞步轻捷,欢腾嬉戏于莲荷之间,轻快可爱,众娘子皆颔首赞赏
舞毕,众丫鬟又呈上锦鸡签、鹌子羹。
赵元俨又饮一杯,须臾又上来十二个散做乐工,表演吞刀、履火之类的杂耍百戏,炫人眼目。
百戏过后,丫鬟们依次端上沙鱼脍、鳝鱼炒鲎、蛤蜊米脯羹。蛤蜊米脯羹选用从漕河运来的紫唇蛤蜊,只取贝肉,和香粳米同滚,肥厚鲜甜。
赵元俨尝过几样菜后,又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第三杯酒已尽,狮子们摇头晃脑而来。因是允熙生日,特意安排了孩子们爱看的舞狮。为首的两只狮子彼此逗弄,或彼此追逐,或飞舞跳跃,舞的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几个孩子看的眼花缭乱,纷纷鼓掌叫好。
舞狮结束后,赵元俨侧首笑看向允熙,问他近日读书功课。
允熙答道:“一直有好好读书习字。”
保母亦在一旁附和道:“家塾先生也时常夸允熙的字好呢。”
赵元俨书法颇有造诣,保母此言,正是望允熙投其所好,博赵元俨欢心。
保母又道:“允熙,还不快写给大王看看。”
赵元俨也欲趁此机会检查允熙的功课,遂令在凉殿中设一书案,备好笔墨,命允熙写字。
允熙年纪虽小,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挽起袖子,提笔挥毫。少顷,呈上四幅字来。
只见第一幅楷书《猗兰躁》是:
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与众草伍。”止车援琴歌之。歌曰:“习习谷风,以陰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第二幅草书《蟪蛄吟》是:
政尚静而恶哗。时鲁政日非,孔子伤之,为作歌曰:“远山十里,蟪蛄之声,尚犹在耳。”
第三幅隶书《龟山躁》是:
季桓子受女乐,孔子欲谏不得,退而望鲁龟山,以喻季氏之蔽鲁也。歌曰:“予欲思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
第四幅篆书《获麟歌》是:
叔孙氏之车子钼商,樵于野而获麟焉。众莫之识,以为不祥。夫子往观焉,泣曰:“麟也!麟出而死,吾道穷矣!”乃歌曰:“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允熙的楷书如美女簪花,草书如龙蛇飞舞,隶书篆书也都精妙入神。
赵元俨十分满意,对允熙笑道:“前日新得了一方红丝砚,便当作给你的礼物了。”
见他面露赞许之意,柳硕人等几位妾侍见状,虽都不大通文墨,也都附和着啧啧称赞。
宴席过半,婢女们依次端上冰雪凉水荔枝膏、砂糖绿豆、冷淘、生淹水木瓜、黄冷团子等消暑纳凉的小食。最后呈上的是两个月影梅花纹大银盘,盘中装有酥山。
酥山是以酥制作而成的花点,常由女子制作。将酥捧握在手中,待酥融化后向盘子中淋沥成山峦之形,放入冰窖中冷冻后便状若霜雪,最后在酥山上装饰彩花罗胜。
盘中酥山却又较寻常所见多了两分心思,一个染成青黛色,点缀素白小花,清雅迥常。
另一个则是淡淡赭色,如粗砺树干,错落点缀着盛放的绛紫鲜花,造型不俗,舒朗有致,恰似傲雪寒梅,见之顿生清凉。
柳硕人看向赵元俨,笑道:“这东西是前月林详议官宅中送来的一个厨婢做的,之前和大王说过一句,林家送了个婢女,府里也按礼数回赠了林家人参明珠等物。”
赵元俨平日案牍劳神,此般小事自是不放在心上,只点头道:“这酥山做的确实不错。”
时时分用完膳,众丫头收拾完杯盘,芝芙和春草、腊枝也结束了一天的忙碌。
内厨房做点心的厨娘原先共有四人,除去放出去嫁人的,其中有一人年岁较长,只做些管理食材的活,余下两个年龄与芝芙相仿的两个分别名唤春草、腊枝。芝芙平时也与她们走的最近。
芝芙累了一天,只觉腰酸背痛,小声嘟囔道:“可算是忙完了。”
腊枝笑道:“你来的日子短,才个小小家宴就累着了。从前大王夫人在的时候,比现在忙碌多了。且不说夫人的姐妹有时带孩子来探亲小住。那时,邓王夫人、蔡王夫人逢年节总爱过来。再往前,诸位王公在世的时候,兄弟之间也偶尔小聚,热闹极了。”
往昔几位王公把酒言欢,觥筹交错,千般风流,转瞬便是阴阳两隔,人非物是。想到此处,春草腊枝也是感叹不已。
芝芙最听不得物是人非伤情之语,旋即岔开了话题:“从前,我只以为王侯之家都是妻妾成群,如今看,大王虽贵为亲王,府中娘子们却也不多。
春草眼珠转了转,压低了声音:“别说你纳闷,连我也还是听府里老人说的。大王刚就封时,也和其他亲贵一样,府里侍婢、歌舞伎众多。不料一个韩姓侍婢私下里偷盗金饰卖钱,竟放火掩盖偷盗痕迹,谁料波及禁中,连崇文院、秘阁、左藏库都给烧了。当时先帝大怒,砍了她手脚,大王也受了惩戒,从此便治家极严。”
芝芙只知现在赵云俨沉稳持重,堪称贤王,不料想还有如此一段旧事,着实吃了一惊。又因自己入府不久,对王府旧事几无所知,自是愿意听这些宫禁秘闻,便和春草腊枝一路聊着回了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