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芝芙入府已月余,终于盼到了第一个月的月钱。更休这日恰逢初一,大相国寺每月初一、十五和逢八的日子都开放庙市供百姓交易。初一的庙市热闹非常,山门下是卖各色珍禽奇兽,第二三门卖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再往上临近佛殿处,卖的便是领抹、花朶、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的。庙市熙熙攘攘,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看的人眼花缭乱。
芝芙先买了些许绢帛,托递铺将绢帛并一封家书寄回母亲处。因夏日已到,又想给自己添件新衣,从递铺出来后遂闲逛起来。走了两步,忽看前面一缀着手巾布料的彩色幌子,上面赫然写着“欲知世上丝纶美且看庭前锦绣鲜”几个大字。走进一看,里面列着数十列长案,锦、绫、纱、罗、绮、绢、缎、绸、刺绣、缂丝应有尽有,云霞灿烂。
芝芙挑选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一匹绣秋葵蝴蝶的茶白色花罗上。花纱上绣数朵黄色折枝秋葵,枝叶舒展。深浅不一的绿色花萼上以游针绣出逼真的叶脉,秋葵花鲜妍妩媚,正中一点丹心上,一只扇动羽翅的彩蝶正欲停驻,蝴蝶翼翅上的点点斑纹生动自然,神韵如画。
芝芙看了十分喜欢,连声唤来小二问价。
小二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小娘子,真是不巧,这是最后一匹了,刚被人挑走,正要包起来。店里还有新来的孔雀罗、牡丹罗,可要看一看?”
芝芙心下懊丧,恰在此时,身旁一位美人扭过头来,一袭葱绿裙,乌发随意挽成了个日常的斜髻,簪一朵胭脂红芍药。这装束若是放在常人身上,定是有些俗气,偏偏她生得削肩细腰,朱唇玉面,这身打扮却别有一番美感。
仔细一看,竟是她清明那日偶遇的女子,绿衣美人也认出了芝芙,颇觉惊奇,闻言笑道:“我瞧这花罗颇衬这位小娘子的肤色,让给她吧。
芝芙因真心喜欢,也未客套,福身向那绿衣女子道谢:“多谢小娘子割爱。”
铺子里除了绸缎,还有各色首饰。玲珑细巧的缠枝牡丹裹头簪,白玉簪温润典,、红玉簪艳丽璀璨。
芝芙一眼看过去便被一只清爽葱绿的“玉葱茏”碧玉簪子吸引,正伸手取出试戴时,迎面忽然也伸出一只手,死死压在那簪子上面。
芝芙抬头,对面之人撩开帷帽下的面纱,露出熟悉的面容。
竟然是严金燕!芝芙见她已改作新妇装扮,知她已与林子昂成婚。
今日芝芙出门在外,又是孤身一人,不想多生事端,急欲转身离开。
严金燕却不放,伸手拦住芝芙。芝芙迎面对上严金燕恶狠狠的目光。那目光极尽刻毒,几乎是一种发自骨髓的恨意。
“是她?不是被林家赶出去了吗?怎么还在京城?”严金燕以为这野丫头早被赶回家了,居然还在汴京,又惊又气。
她起初翻了个白眼,旋即故作惊讶,道:“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灶下贱婢竟也用的着戴簪子了?还是赶紧滚回厨房烧火吧。”
她因林子昂之事和芝芙结了梁子,一直怀恨在心。今日定要教训她一番出出心中怨气。
芝芙见她挑衅在先,回道:“娘子基自认是有身份的人,说话怎如此粗鄙。”
严金燕大声道:“好鞍配好马,烂鱼配烂虾,什么东西配什么人。”
“这位姑娘说得对,什么东西配什么样的人。”
芝芙回头,见是刚刚遇见的绿衣美人说话。
那绿衣美人停顿了片刻,看了燕燕一眼,冷笑一句:“这位小娘子生的比你好看,这簪子该她戴。”
金燕没料到半路杀出个替芝芙说话的人,指着绿衣女子大骂道:“打脊小贱人,你又是哪里来的,也配和我说话。”
绿衣美人反问道:“相国寺乃佛门清净之地,佛法云众生平等。你一口一个‘贱’字,也不怕污了佛祖的耳朵?”
芝芙闻言,讥笑几声,趁势说:“娘子今生既托生在富贵人家,更应惜福。如此妄造口业,不怕折损了自己的福报吗?消了运势,富贵可就真如浮云了。”
“你……你个贱胚娼妇,胆敢诅咒我,看我不掌你的嘴!”说罢便上前与她二人推搡起来。
掌柜已听到争吵声,快步赶来,满脸堆笑道:“哎呦哎呦,几位小娘子,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绿衣美人眼波一转,娇声道:“掌柜的,我这位妹妹先看上了这根簪子,偏这个人要强抢了去。你评评理,凡事是不是都该讲究个先来后到?”
她此时眼波涟涟,似有千种风情,不知比那自诩貌美的金燕胜过几倍。老板听完,便觉浑身酥麻,道:“那……自是该先来后到。”
芝芙眼见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知道再吵下去扰了做生意便犯了生意人的忌讳,付了银钱便拉着绿衣美人快步离开了,只听的金燕犹在在后面叫骂不止。
二人走出衣料铺后,绿衣美人指了指停在路边的犊车,芝芙会意,也迅速上车。
走远后,芝芙郑重的向绿衣美人道谢:“今日全靠姑娘出言相助才得以脱身,还请姑娘告知芳名,来日必登门拜谢。”
“我姓何,名温仅。我实在瞧不惯她那欺负人的样子,你不必客气。”何温仅笑笑,继续说:
“今日又见到姑娘,实在是有缘,不如去我住处品茗小坐。”
芝芙颔首,两度偶遇这姑娘,当真是很有缘分。在汴京无亲无故,能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犊车拐进一处小巷口,在两扇乌漆小门处停下。入内便是砖石小道,院落不大却精巧别致,遍布竹篱花架,种各色蔬菜果。芝芙缓步而行,一位梳双平小髻的少女已迎上前来,掀起帘子。
何温仅吩咐那少女:“灼灼,快去备茶。”
芝芙看那少女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一身浅杏色罗衣,容颜秀丽,虽未施粉黛,举止间却自有一种婀娜之态,对她二人身份已猜到了八成。
何温仅笑了笑:“你应该已猜到了,我是汴京城中茶坊的歌伎。灼灼是两年前茶坊买来的姑娘,她年纪尚小,平日里便由我教她各种技艺。”
芝芙福了个身,笑道:“何校书万福。”
唐朝的乐伎薛涛本是官员之女,十六岁因丧父入乐籍。她姿容美艳,才情过人,晓音律,善诗书,颇得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赏识。韦皋曾奏请唐德宗,授薛涛以秘书省校书郎官衔,人称“女校书”,故而后人多以“校书”作为烟花女子的雅称。
温仅听芝芙以“校书”唤她,不禁莞尔,说:“直呼我名字便是。”说罢,又引芝芙入坐。
芝芙移开目光,打量房中陈设,只见房内几净窗明,壁上挂着几张诗轴书画,摆放着琵琶琴瑟等各色乐器。几案上放一双耳铜壶,插着二三枝清雅的玉簪花,叶片油绿质厚,更显洁白花朵的风致,又配以少许野花藤梗,闲散中隐有孤洁之姿。陈设布局处处雅致简朴,并无浮靡香艳之气。
一旁的灼灼取出一团绿色饼茶,先以绢纸密裹,置于文火上烘焙,再以“槌”捶碎。捶碎的茶移入“碾”中,经“罗”筛滤、茶末置于茶盏,汤瓶注汤六分,以茶匙搅匀。清汤绿影的茶汤翻滚,盈盈生翠,明目清心。
芝芙看灼灼技艺娴熟,称赞道:“灼灼技艺精湛,想来温仅姑娘也是风雅之人。”
温仅笑了笑,岔开话题问:“如果我没猜错,你必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只身来汴京,想来有一番缘故。”
芝芙惊讶:“何校书何出此言?”
何温仅略一停顿,啜了一口茶,笑了笑,说:“因为我也是这样。”
她继续道:“我本是滑州人氏,家中做香料生意,也算是富足商户。一次家中进了一批白檀香,因成色不好,便欲退货。我阿爹正与卖家商议如何处理此事,谁知城东周家知晓了此事,那周家也是做香料生意的,与我家曾有些龃龉。周家得知此事后,买通了卖家,一起去司理参军处告状,诬告我家违契毁约。那司理参军早已被周家收买,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我阿爹和几个叔叔通通下了大狱。
芝芙听完胸中气愤不已:“这世上无耻之官吏当真多如牛毛。”
温仅继续道:“我家本想破财消灾,哪怕多赔些银子也认了。谁知那司理参军和周家早已勾结在一起,已然看上了我家的家产,誓要让我家坑家败业。我叔叔有个小妾是买来的,那小妾之前的婆家家业凋零,主动把她卖掉抵债,司理参军却诬陷是我家强夺良家妇女,又罗织了诸多罪名。没多久我爹和几位叔叔都病死狱中,家产也入了官,女眷发卖,至此家破人亡。”
芝芙听毕,指尖微微发颤。温仅短短一席话,背后不知是何家多少血泪。
她沉默了须臾,对着温仅将自家遭际和盘托出:“我是青州人,原本是乡宦人家的女儿,家中虽不富贵,祖上也留了些田产,倒也算是殷实。我阿爹秉性恬淡,不好功名,平日里只以诗酒为乐。”
“我上头有个哥哥,哥哥年纪稍大些,便欲学文人雅士,外出游历长长见识。三个月后,哥哥回来,身边却带了一个叫杨彩蝶的女子。家中大吃一惊,哥哥却说与杨彩蝶已私定终身,必要娶她过门,求父母成全。杨彩蝶生的柔弱白净,她说她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只一个姐姐相依为命。哥哥的心性家人是了解的,又觉得杨彩蝶是个苦命姑娘,虽无奈也同意了。”
“然而婚姻大事不可草率,爹娘便连夜遣人去杨彩蝶老家察问情况。到了她原籍大吃一惊,方知杨彩蝶和她姐姐竟是个开黑店的。专挑涉世未深的少年公子下手,妹妹杨彩蝶先扮作痴情女子,姐姐之后再出面索要钱财,前前后后不知坑骗多少行人。只因住店之人皆是外来赶路之人,无暇报官,她姐妹二人才屡屡得逞。杨彩蝶看哥哥是个实心肠,便诓骗哥哥,欲嫁入沈家过富足日子。
爹娘知晓实情后,断断不会同意亲事,便要送些银钱好生打发她回去。杨彩蝶生的楚楚可怜,内里却是蛇蝎心肠。她眼见行骗不成,便心生毒计,和她姐姐二人一身素衣跑到衙门前哭天抢地,哭诉我家强抢民女。新任的判官猪油蒙了心,一心想升官,他笃定杨氏是弱女子,只要严惩我家替弱女子做主,便可借此事扬名升迁,便将我哥哥抓去。
三日后,衙门告知我们哥哥畏罪自杀。我们去收尸时,哥哥身上竟没有一块皮肉是完好的!他是被逼供活活折磨死的!”不愿忆及哥哥死时的惨状,芝芙眼角几乎要有泪水滑落。
温仅见状不忍,又另起话题:“那你如何来到汴京城?”
“阿爹年岁大了,本就有心气痹阻之症,哥哥死后没几天,阿爹就因窒闷心痛去了。父兄亡故后,官府找各种由头侵吞了家中田产,沈家彻底败落。娘遣散了奴仆,身边只剩了一个跟随多年的陪嫁丫鬟,带着我和幼妹寄居舅家。爹爹和哥哥走的这样不体面,我们在舅家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去岁偶遇一回乡的牙行,说起汴京许多官宦人家喜用厨娘。爹爹在世时喜欢钻研清雅之食,尤喜各色糕点,我耳濡目染也懂一些,便托牙行谋了个差事,一来补贴家用,二来伺机为哥哥报仇雪恨。”
“后来的事你或许已经猜到了。我进入林宅本以为审刑院有决劾狱讼之权,希望能借助林家为我哥哥翻案。不料却因大公子林子昂惹了一身是非。”想到温仅此前的提醒,芝芙不免汗颜。
“我刚看她那阵仗就猜出来八成了。这种事,我在茶坊见多了,说来也奇怪,平时看着端庄体面的夫人们,找起女人的麻烦来,个个都比那乡野泼妇还狠。我还纳闷呢,自己家男人什么品性自己不知道吗?有为难女人的工夫,不如回家管管自己的男人。”
芝芙到底面皮薄,不愿多说此事,话锋一转,继续道:“幸而上天眷顾,才来到八贤王府中,不至于流落京城。”
温仅吃了一惊:“八贤王府?你现在在八贤王府当差?”
芝芙点了点头。
温仅此时笑道:“你倒不必太过自责。林家官位不高,又非世代簪缨之族,在汴京中更是根基浅薄。如若翻案,势必追究当年一干办案人等。你就是留在林家,林家也断不会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小厨娘冒此风险。”
芝芙问:“我听闻,京中上等茶坊,往来的都是有头有脸之人。这些年可有人愿意帮你申冤?”
温仅道:“我虽常去大户人家,但是王公世家的门也没那么容易进。做我们这行的多是籍没为妓,几乎个个背后都有官司,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了。”
芝芙听完这句,想到前路未卜,面上隐有悲凉哀凄之色。
温仅话锋一转:“依我看,你离开林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八贤王是先帝唯一在世的儿子,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在宗室和朝堂都具威望,你若能得八贤王府中贵人相助,申冤雪恨之事便有望。”
芝芙想及那日的窘迫,酸涩苦笑:“我只远远见过八贤王。王府中仆从婢女众多,我一个地位低微的厨婢,如何能有机会面陈冤情?”
温仅凝视着茶水,沉默片刻,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日方长,只要用心筹谋,不愁日后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