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地势平缓,唯独北郊的夷山峰峦层叠,涧壑交错。山上弯弯曲曲的溪沼水清碧澄,向来是踏青赏秋胜地。山上有诸多古塔名刹,香火鼎盛。城中百姓多爱去热闹的前山游玩,芝芙与温仅今日却另辟蹊径,去了清幽的后山。后山山腰僻静处有座妙觉禅院,广庭之内花木罗生,幽静婉约。
芝芙与温仅立于山间,山下的汴京城依稀可辨。天空中不知不觉斜辉散霞,淡紫色的云幔横铺在西方的天际,夕阳斜照,晚霞的彤光为整个山峦染上了浅金色的光辉。眼前风景秀美,耳畔梵音袅袅,颇有远离尘世之感。
芝芙难得有从俗世烦扰中抽离的时候,恨不得长留于此地。夕阳娇媚的影子却已隐到青山背后,眼看天色俞晚,只得下山返城。
刚从观景阁下来,一道风仪华美的身影映入眼帘。只见不远处大殿前立着一男子,浅金色的余晖将他笼在光华下,一袭素白锦袍,身姿如山中青松。轻风拂动,宽大的袖袍微微飘扬,威严中又透出几分清逸出尘。
芝芙望着清隽挺拔的身影,只觉眼熟。怔愣了片刻,看清他面容后,旋即走上前屈膝行礼道:“婢子见过大王,大王万福金安。”
“见过八贤王,八贤王万福金安。”温仅见状亦赶忙敛祍行礼。
赵云俨的目光扫过芝的面庞,认出她是自己府中的厨娘,另一位女子眼生,想来是她的好友,便叫二人免礼了。
因赵元俨自有一股威严清冷的气度,芝芙未敢多说一言,行礼问安后便安静退下了。看天色又暗淡了几分,她唤温仅赶紧下山,以免夜路难行。
才走出不到十余步,身侧的温仅却脚步骤停,眉毛皱成一团,弯腰捂着肚子,虚弱地蹲伏在地上。
芝芙见温仅突然眉心紧蹙,一时慌了,焦急万分,连声唤道:“温仅,温仅你这是怎么了?”
温仅低下头,声音略有些虚浮:“快,快帮我叫庵中的师太。”
芝芙急忙搀扶着温仅,大声唤庵中比丘尼帮忙。
赵元俨听见前方有女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快步上前察看,他虽然身份高贵,却是一位爱护百姓的贤王,问道:“小娘子可是身体不适?本王粗通些医术,不如让本王暂且为你诊治一下,之后再叫侍卫护送你二人下山。”。
温仅忙挣扎着摇头:“大王乃万金之躯,小的身份微贱,怎敢劳烦大王?怪只怪昨日贪凉,这个季节还多喝了两杯冰饮,刚又吹了风,休息一会儿便好了。”
庵中一位小尼姑已闻讯赶过来,摸了摸脉,觉温仅脉象平和,并无大碍,遂道:
“现在已立秋,施主怕是受凉伤了脾胃。一会儿须吃副温中散寒的药。施主现在不宜劳动,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二位施主今晚就在后院厢房留宿,待歇息好了再下山。”
芝芙一路搀扶着温仅跟在小尼姑身后,小尼姑将二人引至厢房便去拿药。才送了小尼姑出去,一回头看温仅已神色如常站起身来,惊得险些叫出声。
温仅“嘘”了一声,迅速关严门窗,随后一把将芝芙拉到自己身旁,低声道:“我压根没病。”
“没病?那你……”
温仅耳语道:“我是故意装病。”
“装病?这是为何?”
“你看看外头天色,八贤王这个时辰还不走,今晚定是留在此斋戒。”
禅院的厢房分两处,东厢房为庵中比丘尼所住,入夜后便落锁。因常有举家来进香的,西厢房为客人所住,男女皆可留宿。芝芙回想起路上看到一处侍卫把守的院落,想来便是供八贤王这样的贵客所用。
温仅继续说:“你不是说,像你这样‘身份低微’的婢女无缘面见八贤王,今天可是天赐良机。你一会儿去打听八贤王晚上去哪里,然后就伺机而动,找机会接近。等他熟悉你了,才可能听你的故事,为你父兄洗刷冤屈。”
温仅这一番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奈何芝芙家中祖上也做过官,自幼受教导女子要循规守礼。在王府里也就罢了,晚上在外头单独去见一个男人,对她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这……会不会不合礼数……”
“你还真是心思老实,他是大王,你是他府中的丫鬟,你晚上去找他问安,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可是……会不会弄巧成拙……”芝芙仍是犹豫。
“‘富贵险中求’,这申冤也是一样的道理。你要是有顾虑,咱俩就在这里白白躺一晚上,看你后悔不后悔。”
芝芙一想起,下定了决心,道:“我不想后悔。”
说罢,芝芙理了理鬓发,剪下一朵窗外浅紫的木槿花斜簪在发髻上。
月亮挂上树梢,禅院内洁净无比,花木繁茂,宛如一座花园,芬芳怡人。月色洒在树木、楼阁上,宛如披上一层银色的薄纱,静谧而美妙。
芝芙沿着廊庑走去,见鱼池旁有几条长长的灯笼,照出暗黄色的光晕,是赵元俨和随从。
她躲在暗处轻揉衣角,踟蹰再三,终于缓步上前,柔声行礼道:“大王万福。“
“免礼吧”,赵元俨又问,“与你同行的那位小娘子可好些了?”
“怎敢让大王忧心,已吃过药了。”
她继续道:“婢子听闻此处山色清幽,故趁更休之日来此进香游玩,不料扰了大王斋戒……
一旁的顾都知清了清嗓子:“这妙林禅院的后殿可是大王的生母德妃娘娘捐资修建的。”他是赵元俨的贴身侍从、王府中地位最高的内侍。
赵元俨的生母是王德妃。她在世时曾将脂粉钱捐给了妙觉禅院,故而赵元俨每年都会来此斋戒几天。
芝芙如何能知道这些宫闱之事,心里一惊,垂首屈膝道:“婢子无知,大王恕罪。”
“不知者无罪。”赵元俨语气温和。
妙觉禅院不比前山的上方寺香火旺盛,他在此处遇见府中婢女,心下也有几分诧异,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在汴京可还有什么亲人 ?”
芝芙温柔恭敬地回答道:“婢子是青州人,婢子的父亲原是个读书人,只是屡试不第,遂不再执着于功名。几年前父亲病故,家中生计日渐艰难。遂托牙行来汴京谋个差事。起先在审刑院林详议官宅中做厨娘,之后来了王府当差,在京城并无亲人。”
她来京城后,不敢贸然说出自己心事,有人问起也只以这套说辞搪塞。
赵元俨见她是个身世堪怜的姑娘,叹道:“逝者长已矣,生者常恻恻。人间无常,留在世上的人也只得顺应变故。”
芝芙道:“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奴婢愚钝,学不来庄子的旷达从容,亦知生是应时而来,死也是顺物之化。若学会顺应生死之变,便可从苦难哀怨中解脱。只是……说起来容易,做到却难……”
赵元俨性本通达,虽不能说看透生死,却已不会沉湎于痛苦中。他随口道:“生死长远无有边际,无有能知其根源者,一切众生皆为无明之所覆盖,爱所缠缚,流转生死,无有穷已。”
芝芙自家中败落后,母亲常礼佛以求慰藉,她也耳濡目染,略懂了些佛法,顺口接道:“众生可愍,常处闇冥,受身危脆,有生有老,有病有死,众苦所集。死此生彼,从彼生此,缘此苦阴,流转无穷。既然人身难得,更要好好珍惜。”
赵元俨对眼前这个擅做糕点的婢女有些印象,却未料想到她还有几分才学,不知不觉间竟和她漫步于后园,畅聊许久。从佛法哲理聊到诗词歌赋,言笑晏晏间,一炷香早已燃尽也未察觉。
淡淡的月彩透过花枝,透过屋檐,银色的缠绵笼罩着庭院。在素洁的月光下,赵元俨的身姿翩然,清俊如谪仙。
芝芙亦是雅淡梳妆,姿容美丽。纵使是寻常衣裳,月华下也有青女素娥之姿。
一切都美妙如画,恍惚若梦。
清风徐来,花影婆娑。初秋的桂花开得正好,细碎的桂影轻动,悠长清甜的香气萦风,一缕缕飘入鼻尖。
芝芙嗅到这甜香,却突然沉默了。
过了许久,她才发现赵元俨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她回过神来,忙解释道:“婢子在想,此处的桂花真是香甜,若能采撷回去王府入馔便好了。渍糖、煮粥、制茶、酿酒、做糕点、腌蜜饯。前几日厨房才用桂花为熏银鱼调味,做了道木樨银鱼,美味极了。”
芝芙话音刚落,赵元俨唇角便隐有笑意浮现。
方才二人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里,仿佛身处飘渺的月宫。她突然提起吃食来,倒有从天上一瞬回到地下之感。
芝芙一下子窘迫起来,常言道君子远庖厨,八贤王的身份何其尊贵,而她居然在他面前大谈了一番熏鱼。
她低首道:“叨扰了大王许久,婢子告退。”
芝芙退下后转身离去时,忽的刮来一阵凉风,直往人喉咙里灌,不由咳嗽了数声。正为失礼担心时,身后有人唤道:“芝芙姑娘留步。”
转身一看,竟是顾都知大步跟了上来,他笑道:“芝芙姑娘,晚上风大,你再染了病就不好了。八贤王府一向待下宽仁,大王特命我去找件衣裳来给你。”
芝芙愣了一瞬,小心翼翼从顾都知手中接过一件大氅,藏青色的衣身,上以缂丝织出一团团自然雅致的瑞草云鹤暗纹,依稀残留着海南沉香的香气,那香中混了檀香与龙涎香,恬淡悠远,恰如今夜的月色与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