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分洒辉芒,人间的灯火却更是璀璨,似要与月色争辉。汴京的夜晚向来热闹非凡。前朝的里坊制早已废弛,市坊界限打破,汴京城的州桥夜市入夜便灯火通明,常常要热闹到三更。
京城的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彩楼相对.繍旆相招,酒楼之间又有飞桥栏槛相连,明暗相通。入夜后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宛如神仙居所。
芝芙今日更休,入夜后无事,与温仅相约夜游。先在北山子茶坊用了些香药脆梅、盐鸭卵、杂和辣菜等小食,随后去瓦子闲逛。
京城有名的瓦子有桑家瓦子、新门瓦子、朱家桥瓦子、州西瓦子、保康门瓦子和州北瓦子。其中又以桑家瓦子规模最大,瓦子中由竹木席搭成大棚,棚内有各种勾栏。桑家瓦子中有莲花棚、牡丹棚,夜叉棚、象棚,中有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内有伶人表演诸宫调、傀儡戏、影戏、杂耍,可容数千人。
瓦子中还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之类混杂其中,通宵达旦热闹非凡。
一酒肆前有一二八妙龄的少女打酒座,一面量酒一面唱着小曲。
“美满生离,据鞍兀兀离肠痛。旧欢新宠,变作高唐梦。回首孤城,依约青山拥。西风送,戍楼寒重,初品梅花弄。衰草萎萎一径通,丹枫索索满林红。平生踪迹无定着,如断蓬。听塞鸿,哑哑的飞过暮云重。亿得枕鸳衾凤,今宵管半壁儿没用。触目凄凉千万种。见滴流流的红叶,淅零零的微雨,率剌剌的西风”
妙龄女子浅吟低唱,讲那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她声音清圆,语调婉转,引得游人连连叫好。
温仅听到此处,轻生接唱:“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不动。”
唱罢,她话锋一转,问芝芙:“自那日妙觉禅院后,你可又见过八贤王?”
芝芙乍听此言,微微有些羞赧,摇头说:“只远远见过几回罢了。”
温仅笑道:“这可不行,得‘再接再厉’。你生性太过内敛安静,我现在也算是你的闺中密友,有些事,须得我推你一把才行。”
二人说笑着,见月上中天,便离开了瓦子,准备各自归家。走出一段路,转出了灯光辉煌的闹市,来到一处安静的街巷,突见远处有两个黑黢黢的影子。
芝芙本能地不安了起来,和温仅便欲折回去,换条路前行,那两个大汉却已迎面赶上,堵在二人正前方。
芝芙已察觉来者不善,又看他们满脸横肉,凶神恶煞,心下已是万分紧张。
看不远处有人影,芝芙心喜,有人经过可以帮忙了。谁料那人还未走近,一身的酒气已将人熏晕,摇摇晃晃,竟是个醉鬼。
那凶神恶煞的大汉不耐烦吼了句:“哪里来的忘八,看什么看,滚!”
醉汉骂骂咧咧的走开后,拦路的二人目中凶光毕露。芝芙手心已沁出冷汗,只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索脱身之法。
温仅冷笑一声,大声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拦我们的路?天子脚下,哪条道上的人也不能胡来。”
其中一人道:“二位少废话,跟我们走一趟就知道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话音未落,芝芙便已拉着温仅向后狂奔。奈何跑出一会儿便体力不支,逐渐慢了下来。
芝芙和温仅眼看着那二人就要追上来,绝望之际忽看见前方远处有人骑马经过,遂大声喊道:“救命!”
前方一行三人,那为首的公子听到呼救声,当机调转马头。
三人赶到之时,芝芙和温仅正全力挣扎,与他二人撕打在一起,为首的公子登时厉声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天子脚下抢劫!”
那公子虽然皮肤黝黑,但是相貌端正、双目炯炯有神,身边两个随从也体格精壮。大汉不想旁生枝节,说道:“这是我家主人买来的婢妾,偷了银钱出逃,我二人奉命要抓她们回去。”
芝芙拼劲力气大喊:“胡说!我连他主人是谁都不知,与这两个贼人更是素不相识。公子万万不可相信。”
“敢问阁下主人尊姓大名?”黑面公子扬起了眉毛。
两个大汉一时答不上来,骂道:“快别挡道,我家主人可是做官的,你惹不起,识相的滚远点!”
黑面公子勃然大怒:“天子脚下竟有朝廷命官的家奴如此猖狂,简直目无王法。张龙、赵虎,将这二人速速拿下!你二人如有什么话,还是去衙门分辨吧。如果这二位女子确实偷盗财物,查明后自会惩戒。”
两个壮汉当然不从,只是武艺远不及张龙赵虎,二三招后便被制服。
芝芙和温仅上前,行了个大礼:“谢恩公相救,恩公可否告知姓名,他日必结草衔环相报。”
“在下和州监税包拯,因公务来京,本欲出门看看这京城繁华夜景,不料路遇贼人。我乃大宋官员,庇护百姓是份内之事,不必谢我。只是要请二位小娘子一并去一趟开封府,好查明此事。”
这两个大汉不过是受雇的地痞流氓,到了那公堂之上,瞬时没了气焰,头磕的如捣蒜一般:“有人给了我银钱,叫我绑了她二人,小人也是收钱办事,并不想谋财害命。求府尹饶命啊。”
“你二人是受何人指使?收谁的钱?办什么事?”
“是林详议官宅中大公子的新妇。上月前找到我们,叫我们暗中跟踪两位姑娘,找机会就把她们一起绑了,找个无人瞧见的地方扔到汴河里,是死是活就看天意。”
芝芙与温仅对视了一眼,心下骇然。虽上次二人得罪了金燕,也未曾料想她敢雇人行凶。
包拯看二人神色有异,问道:“二位姑娘可与林家新妇有过节?”
温仅道:“不过是曾有些口角。她真是心肠歹毒,我不通水性,如何有活命的道理?区区小事就要置人于死地,严金燕……”
包拯轻轻咳嗽两声,打断了温仅。官宦人家的新妇,闺名不可轻易叫人知晓。
温仅只得改口道:“严氏实是蛇蝎心肠,求二位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堂上府尹又问:“你们因何事口角?”
公堂之上有两位大人,又有许多衙吏。众目睽睽之下,温仅知晓芝芙定是难以启齿,抢先解释道:“林子昂生性浮浪,曾欲诓骗芝芙,因严氏善妒未能如愿。芝芙后离开林家,严氏仍怀恨在心,对芝芙多加辱骂。我二人忍无可忍才与她有些口角,谁想到她竟起了杀心。”
包拯向府尹建议道:“妇人颜面最宜珍惜,如是官员女眷,不便轻易对簿公堂,不如先传其家中奴仆问话。”
府尹点了点头,一个时辰后,严金燕的侍女被传进公堂。
府尹道:“这二人你可认识。”
侍女只低下头,不敢答话,二位大汉见状大声喊道:“你可不能不认账啊,当时你就在你家娘子身边。你家娘子说‘汴京的沈芝芙和她同伙得罪了我,必须要教训一下。’”
侍女还是不语,包拯道:“你还是从实招来吧。若非你主使,自然不会强加罪名给你。若你一人揽下谋杀之罪,则性命堪虞。”
消息传到林宅,严金燕眼见贴身丫鬟被开封府的人带走,深觉大事不妙,怕是惹上了大麻烦,连忙赶去婆母处商量对策。
林家夫人身边已有人报信,见她前来,又急又气,忍不住劈头骂道:“糊涂啊,你也是知书识礼人家的女儿,从哪里学来这些子下作手段?”
严金燕低头不语。
“你真是糊涂,唐朝时长安倡家鱼玄机因吃醋打死丫鬟绿翘,被官府处死。倡女做出此等荒唐事尚且被世人耻笑,你一个官宦人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叫我如何能不生气?”
“你若是在林家过得不顺心,告诉我便是了。一个正头夫人,又何必去跟个离开咱们家的乡野奴婢置气,连官宦妇人的体面也不要了。”
平心而论,她既是林家夫人的儿媳,又是她的内侄女,亲上加亲,夫君林子昂如今惧内,对她百依百顺,在林家地位稳若泰山。
她原本不知这些,也是因婆母看重,逐渐学着管家,接触的外人多了,才知晓这些厉害手段。
她委屈道:“都怪那两个贱人之前辱骂儿,儿只是想教训一下。”
“教训?教训人有的是法子,非要去杀人?你平日管束宅中婢女,要打要骂,我几时说过一个‘不’字?她二人又不是咱家家奴,你偏要在汴京城里、天子脚下劫人,叫人抓了个现行,如今竟闹到开封府去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收场!”
毕竟是自家儿媳,林家夫人骂归骂,心下思虑的还是如何摆平此事,思忖片刻,便吩咐贴身侍女明日一早去请人。
开封府里的审问结束时已是半夜,芝芙和温仅几乎是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林家夫人便请二人前往一处清静的茶舍会面。
林家夫人见二人来了,命侍女打开两个包袱,各有四盒上好的香药并四对金珠簪环,说道:“前日的事我都知道了,都怪我那不懂事的儿媳,这些小玩意是给你们压惊的。”
芝芙没有收,问道:“夫人,这是何意?”
林家夫人道:“今日我就开门见山了。金燕既是我家媳妇,也是我的亲侄女。我对她也一向娇惯,子昂房里本还有两个丫鬟,怕她不喜欢,成亲前我也打发走了。都怪我这个做婆母的,管束不严,教子无方,以致那不成器的儿媳犯下这般大错。只愿你看在昔日林家的情分上,给她一条出路。只要你去开封府说一句‘未曾受伤,有惊无险,不再追究此事’,他们必定会从轻处置。”
芝芙道:“夫人,金燕欲置我与死地。若当日不是有人救下,我现在如何有命坐在这里?若她日后再来害我,我又该去何处说理?”
林家夫人道:“金燕犯下大错,我决不轻纵。我已把她身边侍奉的婢女一应换了,严加管束,不得外出。丫头啊,你听我一句,此事大事化小才为上策。对她惩处重了,在京城里传开,自然有辱林家的颜面,对你,恐是也没有好处。”
芝芙在这汴京并无什么依傍,去八贤王府当差亦是林家夫人引荐。如与林家反恩为仇,在王府的差事恐怕难保。心中对金燕虽愤恨,面上却无法表露。
温仅已与芝芙想到一处,回答道:“夫人所言甚是,我俩别无二话。举头三尺有神明,严金燕若再干害命的勾当,林家必难辞其咎。只望夫人说到做到,勿要再让严金燕出来害人。”
从茶坊出来,芝芙叹气道:“你原本与严金燕无什么仇怨,只因你上次出言帮我才招致此祸,都是我的过错。林家夫人对我算是有恩,我身不由己。只连累你不能严惩金燕出一口恶气。”
温仅道:“林家是审刑院详议官,就算你不饶过她,林夫人也会想方设法去朝中打点。严金燕算是官员女眷,她犯的又不是不孝不睦的十恶大罪,关系打点好,不过是赔些银钱,再交由夫家管束罢了。还不如卖林家夫人一个人情,或许还于你有益处。
芝芙道:“我一是不甘心轻纵了严金燕。二是此事罪魁祸首实是林子昂,他却能置身事外,实在可气。
温仅道:“林家有的是模样齐整又会处事的丫鬟可以顶替严金燕。她一个在婆家失了地位的深闺妇人,以后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至于林子昂,日后自会有老天责罚。”
待回到王府时,芝芙已是身心俱疲,呆呆坐着,静默不语,深阖双目,只想休息片刻。
才闭上眼,便听见人语响动,春草和腊枝在外头忙的热火朝天,连连唤她帮忙。
芝芙不解:“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好端端的又忙的脚不沾地了?”
春草说:“府里来了客人,大王要设宴款待。”
“官客来王府,皆有前院庖厨准备膳食,怎么用得着咱们了?”
春草与腊枝一齐回答道:“据说今日这几位客人与大王交情很好,顾都知才特意嘱咐内厨房再加些私房小菜呢。”
花厅内摆着数盆秾盛丰艳的喜容菊,桌上已布满各色美食珍馐。八贤王赵元俨在此设宴款待,包拯与张龙赵虎诸人轮番向赵元俨敬酒,加杯子,琼腴酒甘鑫清雅的香气四溢,满室热闹。
赵云俨道:“数年前初见你,就知你是国之栋梁。在和州一切可好?”
包拯道:“承蒙大王挂念,卑职诸事安好。和州盐业蒸蒸日上,去岁盐商捐资疏浚河工,实是百姓之福。”
赵元俨颔首称是。
推杯换盏间,数名年轻俏丽的厨娘穿梭献上各种小食,芝芙跟在队尾,端着上有柏枝装饰的粉面蒸糕。
怎么是他?
芝芙昨晚不愿将八贤王府牵涉其中,昨晚在公堂之上谎称自己是温仅茶坊的厨娘。她不知八贤王与包拯是旧识,见席间坐的是包拯诸人,不由怔住了。
包拯认出了她,也怔了片刻。
赵元俨疑惑:“你们见过?”
包拯简单说了来龙去脉,待包拯说完,芝芙便开口:“婢子有罪,请大王责罚。婢子虽是无意,却在外招惹了是非,是婢子罪一。事后羞愧,未及时禀告王府主事,是婢子罪二。”
说罢,芝芙抬头转向包拯:“区区厨婢,怎敢让王府蒙羞,是以奴家未道明自己身份,还望包监税不要怪罪。”
芝芙顿了顿,又说:“林家主母夫人严氏与我曾主仆一场,于我有恩。此次我虽有惊却无险,还望包监税代我向府尹求情,从轻处置。”
赵元俨与包拯异口同声问:“你可是受人胁迫?”
芝芙摇头:“没有。只当报林家夫人往日提携之恩。”
赵元俨问:“几人按律当如何处罚?”
包拯道:“谋杀未遂,以伤人论处。严氏本该处以徒刑,但沈姑娘言辞恳切,转将其交由夫家拘禁管束,另赔付银钱以作补偿。两个劫人的歹徒处以仗刑。”
芝芙躬身行礼,再度向包拯感谢救命之恩,又垂首复向赵元俨请罪。
赵元俨听完整件事,只是微微有些惊讶,神情中却并无愠怒之意,道:“罪不在你,在存心要害你的人。你若要将功折罪,只再做几道拿手的枣栗糕、黄米糕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