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玉轩在水云榭后,四周值着数从修竹,碧玉一般 ,结出一片片浓荫,翠色满目。轩前立着块晶莹苍古的昆山石,故而得名名“倚玉轩”。此处平日收藏着王府里的金石器物,八贤王赵元俨今日旬休,便来此处赏玩心爱的金石之器。
他正细细看着案前的博山铜炉。小小的香炉极尽精美,工艺繁复之极,盖子镂空如起伏的山峦,遍体饰金错云纹,山峦的沟壑间又有奇禽怪兽出没,云纹层层叠叠,宛若海浪涌动。
打开盖子,将苏合香球放于炉中,轻烟从镂空的山形中缓缓升起,飘飘袅袅缭绕开来,如海上薄雾,而这香炉恰是名为博山的海中仙山。
芝芙端上来一个白瓷莲花式盘子,里面装着糖糕、蜜糕、雪糕、粟糕、麦糕、花糕六块糕点。蜜糕以玫瑰调和,香香甜甜,雪糕则是江米磨面制成,撒上糖,松松软软,形如冰雪。
见赵元俨正在把玩铜炉,她不敢打扰,遂在门口停了下来。
赵元俨看到她立在门外,微笑示意她进来。
芝芙笑道:“前几日大王说想吃汴京城里的市井糕点,婢子今早特意去采买了一些,请大王尝鲜。”
赵元俨尝了尝,颔首称赞。
她看着萦绕的烟雾,不由脱口而出:“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赵元俨笑道:“看来你也喜欢这崖柏香气。”
芝芙机敏地回答:“木香浓郁,闻之清肺解郁。”
赵元俨望了望芝芙,突然认真地看向芝芙,问:“你父兄之事,到底有何隐情?”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是雷霆万钧,芝芙正垂首欲给赵元俨添茶,闻言大惊,咣啷一声,手里的茶盏落地摔得粉碎,忙伏身在地收拾碎片。
“伤着了没有?”
远处随从听到声响急欲上前察看,赵元俨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回远处。
文雅的谈吐,不俗的琴艺……这些事串起来,足够赵元俨对芝芙的身世起了疑心。芝芙以前的说辞乍一听合理,仔细一想却有漏洞。一个良家子,不会单单因为父亲早逝便千里迢迢来京城当厨娘,背后必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于是,他秘令心腹、王府咨议参军去芝芙寄家书的递铺调查,一路查到芝芙老家,已将事情的大概禀告给他。今日他召芝芙问话,便是想亲自向她问个明白。
室中一片静默,只听得到外面的风吹竹叶之声。良久,芝芙缓缓抬起头,颤声问:“大王,是要赶奴婢走吗?”
“我如果要赶你走,为何还要问你?”他顿了顿,“我的心腹都已退到远处,你毋要担心,只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便是。”
芝芙长叹了一口气,一一叙述了那段往事。许是那段故事太过痛苦,她没有直视赵元俨,眼睛只是望着帘外一片翠绿。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清晨。
那个清晨起初也是稀松平常。她晨起后与往常无二,照例去父母处问安。过一会儿,哥哥也来了。
哥哥的眼圈很重,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看着哥哥苍白疲倦的面容,芝芙心下不免有些担心。
母亲严肃地问哥哥:“杨彩蝶之事,你可想好如何处置了吗?”
哥哥垂下头:“就按爹娘的意思来。”
事情要从十数日之前说起。
沈家是乡宦人家,祖辈也做过官,家中虽不富贵,倒也有些祖上留的田产。沈父屡试不第,后来便再无科举之心,平日里只以诗酒为乐。
芝芙的哥哥自幼喜读书,到了年纪,也欲效仿文人名士出去游历。一日夜间投宿于乡间客栈,与那掌柜的妹妹一见钟情,不顾媒妁之言的训诫,誓要娶她为妻。
哥哥将她带回沈家见父母,父亲无奈之下只得同意,而母亲见到杨彩蝶后,细观其言谈举止,并不似哥哥口中“淳朴可爱”的乡间女子,举手投足间反而有些妖冶,便告诉了父亲。父亲连夜遣人去她老家,方知杨彩蝶和她掌柜姐姐二人是开黑店的。
姐妹二人专挑涉世未深的少年公子下手,妹妹杨彩蝶先扮作痴情女子,姐姐之后再出面索要钱财。杨彩蝶生的干净漂亮,柔柔弱弱的样子,别人对她毫无戒心,故而屡屡得手,因店开在古驿道旁,店中住客皆是外乡赶路之人,无暇告官,所以只有本地乡民知道姐妹二人的底细。
杨彩蝶看出沈家哥哥无甚心机,是个实心肠,沈家也不算名门大户,是好对付的人家,便诓骗哥哥,欲嫁入沈家过安稳日子。
父亲将此事告诉哥哥时,哥哥如五雷轰顶。他不愿相信自己中了圈套,将自己在关在房中一天一夜,直到今早才出来。
哥哥道:“是儿子愚钝,为人所欺骗竟全无察觉。儿子不孝,让父母担心了。”
母亲道:“如此,咱们给她姐妹二人一笔钱财,她二人既为钱来,咱们也只能破财免灾了。”
两日后,却来了十几个官差,气势汹汹围了沈家大门,为首的拿着大刀,说沈家骗奸民女,要捉哥哥见官,不由分说便将哥哥押了起来。
父母见这阵仗也惊了,连连拿出碎银子求他们通融。
芝芙不顾衙吏阻碍冲上去,拉住哥哥的袖子,坚决不让哥哥离开。
她向领头的官兵大喊道:“明明是杨氏欺骗在先,沈家没去告她已经是仁厚,她竟然恶人先告状,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官兵道:“放你娘的狗屁!沈家如果不是理亏,何必要给杨氏姐妹银钱?做贼心虚,我们判官要给弱女子做主。”
哥哥转过头对她说:“你莫要担心,中间必是有什么误会,我去衙门将此事说清就无事了。”
他向父母道:“爹、娘,儿子去去就回。”
哥哥走后,沈家连夜找人疏通此事,没想到第二天傍晚,等来的却是哥哥的尸体。
衙门说,哥哥畏罪自杀,死前已经画押招认了。
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顿觉五雷轰顶,几乎昏了过去。
芝芙掀开白布,见哥哥原本瘦削的长剑已然紫胀如猪头,定是被人打的。
她强忍着泪水继续检查,只见尸身都是青紫的,十个指头都被拔了指甲,还凝着血水。前胸后背都是受铁烙之刑烧焦的黑皮,周身上下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肉,竟是被严刑拷打活活折磨死的。
哥哥是家中独子,父亲本有心悸之症,哥哥走后没多久,父亲便也因窒闷心痛去了。
哥哥被人诬告,又被官差逼供致死,爹爹被气死。芝芙先丧兄再丧父,难忍心中悲痛,孤身一人去衙门击鼓鸣冤,直接被赶了出来。
芝芙还剩一个妹妹,已哭成泪人的母亲怕她们也遭到官府的报复,只得带她们避居外乡的舅家。
舅家虽收留了她们,却非长久之地。芝芙又一一叙述了自己如何听闻京城富贵之家喜用厨娘,如何设法进入审刑院林详议官宅中,又如何阴差阳错来到八贤王府。
说到最后,她已然泪盈于睫。
赵元俨虽已从心腹处知晓了事情大概,从芝芙口中说出时,却仍感震动无比。
“难为你了,千里迢迢来京城为父兄讨公道。”
“大王愿意相信奴婢?”芝芙抬头问。
“你如果不是真有苦衷,断不会历尽辛苦来这王府之中。”
“可奴婢现在没有证据,也不知道杨氏姐妹现在何处。”
赵元俨道:“可奴婢现在没有证据,也不知道杨氏姐妹现在何处。”
“那……”芝芙仍是犹疑,恳切问道,“大王……会为了避免招惹是非……赶奴婢走吗?”
赵元俨露出微笑,道:“你便在府中安心住着,只是此事时隔数年,还须从长计议。我会寻个由头,调取此案的卷宗。除了本王,这王府中对任何人你都不要说起,就连平日交好的丫鬟们也不许说,记住了吗?”
他的声音有力而坚定,芝芙听后莫名觉得心安,点了点头。
她虽来汴京许久,却是第一次有一丝安定的感觉。他永远那么沉着从容,气度不凡。此时斜晖脉脉,他清毅儒雅的容颜在阳光下益发光华灼灼。
芝芙退下后,在房中坐了许久,直至月上梢头,一想起父兄之事,心绪仍如海浪般翻涌,久久不能平静。
突然有人扣门,芝芙听脚步声熟悉,遂起身开门,果然是顾都知在门口。
芝芙行了个礼,笑道:“顾都知怎么来了,敢问有何事吩咐奴婢”。
顾都知却呈上一盒香,道:“这是安寝香。大王说了,你今晚可能需要此物。”
芝芙接过来,隐隐闻道沉香的气息,混着柏子仁和合欢花的香味。醇厚安宁,好像送此香的人,令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