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世代参军为将,夏将军更是战功赫赫,不久前才刚刚击败了卡塔部落,保住我西夏边关安宁,于社稷有功,于陛下有功,本宫今日尚能安坐于此,说来亦是仰赖将军这些年的南征北战。”
“本宫不过赠将军几两茶叶而已,与将军立下的军功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这怎能说是无功不受禄呢?”
太后这话说得大义凛然有理有据,夏如亭一下子又被她堵住了话头,无力反驳。
当然了,最主要的是,听见太后这样言语就知道,她这是势在必得,无论如何都要让夏如亭收下茶叶的,根本不是话赶话地客气一下,也完全没打算给夏如亭任何拒绝的机会。
见夏如亭不再提婉拒的事情了,太后方才满意地微微一笑,道:
“本宫听说刚下早朝,陛下就召你入宫议事,若是本宫所料不错的话,想来陛下被众大臣上表奏请逼迫立后一事,陛下应当已经同夏将军说过了吧?”
果然,正题来了。
夏如亭心中一凛,面上倒是维持得很好,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端倪来。只是缓缓地一点头,如实应答道:
“是,陛下已经同臣说过了。”
“关于立后之事,夏将军怎么看?”
“臣惭愧,没能为陛下分忧,不过陛下圣明,倒是想出了一个良策,或者可以求个两全。”
“哦?”
夏如亭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太后事先已经暗自琢磨了许久,预设了许多种可能,并且为每一种自己能够预设得到的可能性都编排好了相应的解法。然而她还是失算了,夏如亭真正给出的答案,依旧出乎太后的意料之外。
“陛下是怎么想的,不知可否说与本宫听一听?”
“是,臣不敢隐瞒太后殿下,容臣细细禀奏。”
话音落下,夏如亭稍稍整理了一下方才从周晚月那儿听到的那一步奇招的思路,而后言简意赅地将周晚月的突发奇想转述了一遍。
“荒……此法不妥!”
“荒谬”二字已经溜到了嘴边,太后却又猛然想起眼下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不是周晚月而是夏如亭,不管自己心里头是个怎样的想法,但是对着外臣如此直言不讳地用荒谬来形容一国之君,这终究并非明智之举。
哪怕夏如亭此时在太后眼中俨然已经算得上是半个皇后了,她终究仍然是外臣,再者说了,就算她真真正正当上了皇后,对着皇后这般指责陛下,难道就得体了么?
自然也不。
于是,话到嘴边,又被太后硬生生地重新咽了回去,而后迅速更换了一个比较成体统一点儿的表达方式。
只不过太后言语之中夹带的愤怒和不由自主攥紧的拳头,仍然将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情绪暴露无遗。
“民间女子,无权无势还要穷困潦倒?这如何可行?天子的发妻,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出身竟然如此卑贱,这要是传出去了,陛下的颜面何在,我西夏朝的颜面何在?!”
太后会有这样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事实上早在还没开口的时候,夏如亭就已经预计了个七七八八,故而眼下盛怒的太后看起来虽然气势骇人,但因了夏如亭早有准备,倒也不觉得如何。
不过太后正在气头上,夏如亭自然不会眼巴巴地跑去触她的霉头。在心里边再三斟酌了片刻,夏如亭方才斟酌出一句自认为在这个时候还算合适的话语来,道:
“殿下息怒,陛下也不过是如此一想罢了,并没有颁布圣谕,当不得真,作不得数的。”
“若是当真颁布了圣旨,一切就来不及了。”
太后这会儿是真的着急了,她真的担心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孩子会剑走偏锋得太离谱。原本还打算徐徐图之的,现在心急之下,也管不了那许多了,索性对着夏如亭开门见山地道:
“夏将军,陛下那般想法是决计行不通的,即便身为天子,陛下也不能无视群臣之意率性而为,她若是非要一意孤行,只怕动摇国本亦未可知。眼下要让陛下回心转意,只有夏将军你可以做到,唯有你答应入宫为后,才能解决得了眼下两难的危局。”
夏如亭瞬间僵住了,她一时半刻之间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太后的想法是什么,她早在来仁寿宫之前就已经全数了然于心了,也自认为做足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然而这样的局面当真出现时,夏如亭方才知道,自己先前的那些所谓准备,都不过是无用之功。
“太后殿下,非时臣不肯为陛下分忧,实乃臣自小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与众将士为伍,行为粗鄙,浑身血腥,臣实在无德无能,不堪当这一国皇后之位,臣……”
“本宫知道你不愿意,本宫也知道眼下让你放弃原本拥有的诸多权势荣耀地位入宫,对你不公平。”
太后没有让夏如亭把话说完,其实根本不需要她说些什么,对于夏如亭会是个什么心思和态度,太后一早就心知肚明了:
“本宫知道,陛下也知道,我们都明白你虽是女儿身,但素来志在四方,是绝不愿意成为深闺妇人,被困守一隅的,哪怕这个妇人的身份是一国皇后,你也不会在乎。”
“其实陛下她的本心,是很希望你能当真入宫做她的皇后的,毕竟从小到大,她都只有你这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但也正是因为她珍惜你这个朋友,所以哪怕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也不愿意勉强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事实上,本宫也不想勉强你入宫。”
“可是夏将军是否知道,为何本宫明知你不愿意,也并不想勉强,却偏偏仍是要勉强?”
“恕臣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夏如亭抬眸看向面前的太后,她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也很想听一听太后的理由。
事实上,让自己入宫确实有许许多多的好处,但凡事都有两面性,这种做法同样也有坏处。最大的坏处,就是让军队一夕之间便失去了一个十分优秀的统帅,一个可以让西夏大军上下齐心,众将士都心服口服的将领。
这对于军队而言,绝对是相当严重的打击。
虽然眼下这仗是暂时打完了,短时间内应该也不至于如此之快地就又掀起新的战争,但是一个三军大元帅当得好好儿的,所有人都非常满意,没有任何过错却突然被换,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军队里头,都必定会引起军心动荡。
哪怕马上就更换一名新的元帅顶替上夏如亭的位子,哪怕那位新的元帅能力同样很不错,但是这换将的阵痛期一样是无可避免的,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不论是长是短,但西夏大军的力量肯定会在一定时期内大打折扣。
倘若那些贼心不死的胡人和草原部落趁虚而入,那么到时候西夏朝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就一切都不好说了。
可以说,让夏如亭入宫为后一事,好处很多,坏处也很多,利弊权衡之下,甚至难以分辨清楚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如此情形之下,太后殿下却认为非如此做不可,那她老人家的理由是什么,这就很值得细细研究一番了。
“你早就知道陛下的真实身份,也不是个管不住嘴守不住秘密的人,这些固然重要,但还不是本宫非选你不可的理由。本宫最看重的一节,是你入宫之后,你便是皇后殿下而非夏大将军,三军大元帅的位置不会再属于你,这一点,比其他任何理由都更加重要。”
这个答案是夏如亭万万想不到的,她实打实地惊呆了,怎么也想不到太后殿下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来,如此一针见血,这般毫不避讳。
太后真正所要表达的意思,夏如亭十分明白,千言万语只汇集成一句——
功高盖主。
夏如亭真真正正是把武将这个身份给做到顶天的位子上去了,西夏朝至今立国二百余年,周晚月已经是第十三任国君,放眼整个西夏朝,二百余年来根本找不着第二个可以和夏如亭相提并论的大将军。
即便是夏如亭的父亲,当年同样身为一任威震四方的名将,他手中兵权最大的时候,也就仅仅只是掌握了整个西夏朝一半的军队力量而已,另外一半握在当年的柳氏父子手中,两位大将军互相牵制,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而到了夏如亭手上,不知道该说是凑巧还是命中注定,总之,柳氏父子偏偏脑子不好使,放着好好的镇国大将军不做,非得要跑去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各种结党营私贪赃枉法。
周晚月才不会惯着这种国家蠹虫,当即令刑部主办夏如亭督办,快刀斩乱麻地查清了案情,柳氏父子被当街问斩,其余男丁流放,女眷或者随同流放,或者充入宫中为婢,全家抄了个干干净净,一门两代镇国大将军的神奇佳话就此湮没在历史长河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