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无星无月。
温憬趴在房檐上紧贴着冰凉的瓦片,一只手按住肋间的伤口,眼睛盯着荒废院中的瘦削的人影。
那人站在廊檐的阴影里,脸色看不分明,只是被月光照得苍白。三月暮春里还咳咳嗦嗦,不知是缠绵病榻多少年才煎熬成这副德行。
温憬侧耳停了片刻,不断听到他提起“韩贵妃”、“玉阳公主”、“热毒”,心想或许这就是一个机会。
约莫半个时辰前,温憬偷入宝光阁窃走至宝寒山玄玉。原本一切顺利,谁知忽然有内侍奉命将其取出,要送往建极殿以供群臣观赏,于是立时便发觉失窃,惊动了禁卫搜宫,温憬交锋不利,不得已跳入御河,潜行至此。
腰肋间的伤口一牵扯就痛,草草包裹也没能止住血,温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只能就此一赌!
打定主意,她咬牙攀上院墙,借着一颗枯桃树的掩藏,趁着院中人不备,迅速奔至身后。长剑出鞘的同时,胳膊已勒住那人纤细的脖子,稍一用力,那人便趔趄后仰,脑袋挨在温憬肩膀上借了力道才没摔下去。
“别动。”
剑身贴到皮肤,冰凉的触感激得云长舒一缩,温憬立刻收紧臂弯。
“想死?”
被挟持的不说话,倒是屋里那个合谋的慌慌张张站起身。
“不想不想……女侠别激动!”
温憬借着月光看去,才看清屋中那人一身锦袍玉带,连扇坠都是价值不菲的羊脂玉。本应是芝兰玉树的模样,但因着慌神,显得软弱又无能。说着话,步子已经朝着宫门挪去了。
温憬自知已经失血,坚持不了多久,也不愿与他废话,直击重点。
“韩贵妃,玉阳公主。”
温憬明显感觉到被自己挟持在怀里的人身子一震。
看来,是赌对了。
温憬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一丝。
只是这片刻出神,那锦袍男子便已经觑得时机,猛地向一侧院墙冲去,在墙上借力蹬了两步便逃得没了踪影。
温憬没料到自己居然阴沟里翻了船,连忙射出三枚飞镖,却还是没能将他留住。盛怒之下,将挟持的这人一脚踹倒在地,扯着衣领按倒在石桌上。
眼前这人瘦得惊人,前胸骨骼根根分明,惨白着脸唇色青紫,掩唇拼命咳嗽了半天才缓过一口气。
他抬眼看着温憬冰冷的眼神,跨在腰间鼓鼓囊囊的袋子,忽有所悟,于是淡淡道:“你有何求?”
腰间的伤已经逐渐麻木,温憬攥紧了左手,指甲狠狠嵌进肉里,迫使自己提起精神。
“无所求。”
眼下逃了一个,不知会不会引来禁卫,只能在这人身上做文章了。温憬当然不会真的杀了他。但她也见不得有人临死还要摆出这一副凌然傲骨来,更见不得这幅无所谓的表情。
她从十六岁开始杀人,十年间从未见过有人真不怕死。
这人病重至此,熬得只剩一副骨头,恐怕也是生不如死。
他真若不怕死,早就自行了断了,何必还要苟延残喘至今。
思及此,温憬更加不客气。掐着云长舒脖子迫使他仰头对着夜幕,冷声道:“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劝你最好认清楚些,到底是我求你,还是你求我。”
“条件可以谈。”
云长舒微微偏头,但长剑还是割开了一点皮肤,渗出一条殷红的细线。
“条件?”温憬唇角勾起一抹笑,“没有条件。”
温憬收拢五指,云长舒惨白的面容便因为窒息逐渐变得通红,巨大的痛苦让他再难保持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冰凉的手指叠在温憬手上,挣扎着想要挣脱,但终归病弱,眼看就要昏死过去。
温憬杀人多年,逼供不少,很知道力道该如何掌握。何况她还要拿云长舒做人质想法子逃脱,自然不会真掐死他。但看他手上逐渐失了力道,温憬便觉得火候差不多。一松手,云长舒便重重掉回地上,闭上眼再无生气。
“这么禁不起折腾?”
温憬皱起眉,正思索着是否要去探其鼻息,便见那两片薄唇微微开合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太轻,并不分明。温憬便只好俯到他耳边去,几乎要碰到那沾着血痂的脸颊。
“寒山……寒山玄玉。”
温憬瞳孔骤然一缩。立时向腰间摸去。
寒山玄玉虽能暗夜生光,但温憬为了便于窃取,特制了天丝乾坤袋。故从外观其实并不能分辨袋中之物。但毕竟是从小抱着不撒手的东西,即便隔着锦袋,温憬仍能摸出那物什熟悉的雕刻,心中大定。
看来,他是猜出了自己夜半闯宫的缘由了。
“你倒是好聪明。只是你当知晓,这不足以让你活命。”
温憬眯着眼,戏弄般一口咬在云长舒颈侧。只要再稍加些力道,就能尝到那股带着药香的腥甜。
杀人十年,温憬从来知道一时心慈手软必将会被反咬一口,东郭先生是要不得的。
十年间,太多人命堆积,太多俊俏儿郎死在剑下,云长舒这幅素淡模样只占得一个“清风霁月”。何况此时形销骨立,更不觉其有多好看。而方才那一口其实也是一种示威罢了,并无情意在其中。
便如虎豹狩猎小兽,总是将其从脖颈咬断叼起。从未见过屠夫会对案板上的肉心生怜爱的。
此刻的云长舒,无疑便是温憬獠牙下无力抵抗的猎物。
于是这一口便再与温柔无关,只有露骨的胁迫。
云长舒心中了然,却不防闻到温憬身上那股极淡的香。
也许是寒山玄玉散发出的,也许本就是温憬身上的,云长舒尚无暇分辩,藏伏已久的心事便被这一缕香搅动,呼吸凝滞间,只觉胸中憋闷,竟一口血喷出来,再抬头看去时,温憬已然长剑入鞘,立在一旁望着他,眼眸深深,说不清亦道不明。
她也闻到了,云长舒身上的药香。
更接近于记忆中的味道,似乎又有些难言的不同。只是此刻生死难料,对方是敌非友,二人都不欲纠缠于此。
云长舒好半天才缓了一口气,却再难从地上爬起来,干脆就靠着石桌慢慢吐纳,分析温憬的行动。
“先前宝光阁起火,寒山玄玉失窃,宫中大索,看来必是你的手笔……”
悬声出鞘,一泓秋水潋滟色,死亡也许就在下一刻。
温憬已然起了杀心。
云长舒说的没错,但温憬并不需要他再重复这些显示聪明才智。
“你最好说点我不知道的。”
“你需要我,送你出宫。咳咳……你不必犹疑。你闯入此地已有半个时辰,虽闻搜宫吵闹,却不见禁卫叩门。而此处情形,你当理会得,地处荒僻,断不会有人来。他能来去自如,便说明我自有办法送你离开。咳咳……所以,与我同谋,才是最好的选择。”
温憬挑眉。
事到如今,这人居然还能面不改色说出“同谋”二字,好似一副把握天机的模样,真是令人生厌。
至于那个“他”,更是提都不想提及。
“还真是蛇鼠一窝。”
温憬不由自嘲,如今,自己也是一丘之貉了。
“好,我留你一命,你送我出宫,便两不相欠。不过,你最好不要耍花样。我虽不知道你为何被囚此处,但韩贵妃与玉阳公主,想来必是知道的。”
“咳咳……你果然听到了……咳咳……”
云长舒先前被踹了一脚,又接连说了许久,早已不支。此时喉中火烧火燎,胸闷气短,一时竟有些手脚麻木,眼前发黑。可“某君子”已人影全无,唯一可以倚靠的,竟是眼前的女刺客。
“水……咳咳……”
水是有的……不过眼见着这痨病鬼咳得昏天暗地,出气多进气少,她也不免犯难。
这光景咳成这副鬼样子,万一就此一命呜呼岂不是满盘皆输?
罢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罢。
打定了主意,干脆大马金刀往云长舒跟前一坐,将其扯入怀中,从腰间抽出酒壶,捏着云长舒脖子硬灌了半壶。
烈酒洒落在温憬手臂上,浸得伤口如火烙般生疼,亦打湿了云长舒袍襟。
云长舒未曾料到是酒非水,朦胧间咽下肚才觉从喉到腹皆如火烤,顿时连血带水全数吐了出去。
“啧啧啧,暴殄天物。这可是二十年的牡丹酿,你这就全吐了。真可惜。”
云长舒狼狈地靠在温憬肩头,全幅力气都用来强忍不适,温憬等了片刻也不见他缓过来,“啧”了一声,有些不耐地起了身。
“忘了告诉你,这酒里有十足十的毒,每三日发作一次,发作时五脏六腑剧痛,若无我独门解药,就得生生痛死。”
云长舒终于动容,抬头看了温憬一眼。
温憬原以为他多少会有些愤怒,谁知他却如早就料到一般,忽地自嘲一笑。
“女侠好手段,受教了。”
其实这毒是温憬灵机一动胡编乱造来的,为的就是拿捏他。此刻没了后顾之忧,便放下心来开始打量四周。
此处宫殿偏僻难行,鎏金牌匾蒙尘已久,朱红宫门斑驳剥落,被浇注铅汁的大锁都早已锈蚀,连墙上的爬山虎,院中桃树都早成朽木,怎么能有人居于此地?
他到底是谁?
仿佛察觉到温憬看自己的目光充满疑惑,亦知当下性命捏于他人股掌,云长舒便忍住咳嗽,轻声答道:“此乃广安宫。至于我……废人罢了。不值一提。”
皇宫中有几座废除建制的宫殿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广安宫是宁云历朝太子居所。那岂不是说,他就是传闻中那个幼年薨逝的储君?
云长舒也没料到温憬居然猜到了他的身份。不过此事本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不必猜疑,我便是云长舒。”
温憬皱眉盯着云长舒那张惨白的脸,半晌才回味过来,咂摸道:“云长舒?嗯……你不是……早就死了么?”
“是啊。早就死了。”
云长舒目光忽地幽沉下去,死死盯着院中桃树仿若地狱鬼魅。
“我幽囚于此十四年,自然与死并无分别。”
“十四年……”
温憬只觉头皮发麻。一时不知对面是人是鬼。但思及自己十四年来如暗夜鬼魅,长剑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不也是似鬼非人地挣扎于世吗?
如此想着,便觉十四年幽囚于这破败的四角天空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刚才那个溜走的呢?”
“他与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云长舒卷起袖子擦干唇边血,扶着温憬肩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温憬,慢慢答道:“那根线,便是韩贵妃与玉阳公主。所以,你亦无须在意他如何。”
“我自然不在意。若他敢做些什么,杀了便是。”
温憬站起身,拍掉衣袍上的土笑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手臂却稳稳扶在云长舒腰间。
“既是同谋,我来扶你。”
“不必。”
虽病痛难忍,但温憬眉目间多了一点轻佻并不难看出。云长舒虽是阶下囚,却自有其矜傲,甩开温憬后便一步一步慢慢往寝殿中挪去。
然杀人如麻女魔头,并不愿就此放过这幅病骨。
她此生最爱做的,便是强人所难。
若此人是宁云皇室中人,那便更是快意。
而这人若是叫云长舒,那便更是平生夙愿,死而无憾。
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是温憬这十年杀遍天下唯一想做的事。
如今,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咳咳……什么?”
云长舒转身,便见眼前寒光一闪,胸膛剧痛袭来,强忍的鲜血终于还是洒在殿前的石阶上。
长剑嗡鸣,悬声又一次横在眼前。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温憬嘴角牵起一抹微笑。
这个于梦中千刀万剐了千万遍的人,真的将其捏在手中时,竟有些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