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

温憬于梦中,曾将这个名字杀了无数遍。
刺入他身体的每一剑都淬满了刻骨的仇恨。尤其是十四岁那年,兄长教她杀了第一个反叛者时,那滚烫的鲜血淋在手臂上,再顺着长剑慢慢滑落,跌入尘土。
那一刻,她满脑子都是云长舒。
她想杀了他。想了十五年。
每一日每一刻光阴流逝,每一次逃亡间颠沛流离,支撑着她活下来的,都是杀了他。
只是未曾想过,记忆那个眉目清淡如远山的少年已长大成人,而今竟是对面相见不相识。温憬唯一能寄托恨意的,也仅仅是那个名字。
她曾以为,这辈子找不到他了吧。
可眼前这个人!他竟说,他是云长舒!
原来他还活着!他就在这华丽的宫城里幽囚了十数年,躲了她十数年。
“但今日,终于被我找到了。”
温憬心中念着,兴奋地有些颤抖,握着悬声的手心也满是湿汗。
可恨云长舒居然还不曾发觉当她扶住他腰时,其实是想将那见血封喉的毒针刺入腰间。
太容易了。不能这么容易就让你死。
温憬平了平心绪,咽了口唾沫,重新将针藏进了袖袋,又一次握紧了悬声。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云长舒毫无防备。
温憬抬起悬声,虽未脱剑鞘,但凭云长舒病重至此,这一击也足够要他半条性命了。
一切都太容易了。
云长舒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又被温憬扯着衣襟拖行至榻上,腰腹胸背皆脱了层皮,一时内伤外患,当真是离死不远。
“云长舒,你还记得旋覆花吗?”
温憬的脸一半被月华照得白皙如瓷,一半埋在殿中破败的阴影里。握剑屠戮的纤纤玉手此刻正握着半截烧剩的蜡烛,慢慢俯身贴到了云长舒耳边。
云长舒眼前发黑,其实并不知她在笑在哭,但听她在耳边轻声呢喃,竟生出“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这样不合时宜的荒唐想法。可佳人口中的旋覆花,却让云长舒心神一凛。
大魏皇室以旋覆花作徽记,其国都龙光城中七月遍开旋覆花曾是天下一景。但十九年前宁云踏破大魏都城,皇室自焚,暴雨三日才将其扑灭,全城旋覆花也于雨中凋零。大魏灭国后,其臣民又以旋覆花为印殊死抵抗,被宁云国君血腥镇压。
寒山玄玉乃魏国传国玉玺,国灭后辗转流落至宁云,被好事者搜来奉上取宠。
温憬冒死盗取寒山玄玉,又在提起旋覆花时心绪激动,无一不表明她是魏国人。
魏国人……记忆那个满脸血污却好勇斗狠的小姑娘,她也是魏国人啊。
“大魏风骨仍在,寒山玄玉仍在……雕栏玉砌今犹在,旋覆花,自然也还在。”
“旋覆花还在?你竟说得出口?”温憬仰天大笑,却声如泣血,“大魏都灭了,还哪里来的旋覆花?”
旋覆花……寒山玄玉……魏国……
云长舒心念一动,强咽下喉中腥甜:“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温憬眉目一颤,云长舒也是一愣。
“咳咳……竟真是你,你还活着……你……”
话未说完,便被温憬一把掐住了喉咙,薄唇翕动,但最终还是未能将那个名字说出来。
“不是我,她早死了。”
温憬被踩中痛处,双目赤红。悬声的寒光中,清晰地映照着她颈侧一道陈年的伤疤。“她早死了!”
云长舒自然看得见。于是本该说出口的音节梗在喉中再也没有机会被听到。阖眸间,也刻意不去回想当年。
她是该绝无生还之机的。
云长舒眼前浮现出那日遍地的鲜血,她的眼泪和悲痛,便觉温憬说得很对。
他是不配死得利落的,也不配再提“憬彼淮夷”。
于是他只得阖眸,咽下这十五年仇雠的苦果。
这本就是他欠她的。
见云长舒没了反应,温憬更是愤恨。
这罪魁祸首,如何就能这般轻易解脱?
便摸出固元丹,捏碎了和着剩酒全数灌进了云长舒肚中。
“死是解脱,你不配。你当与我一起,在这污浊世间煎熬一辈子。”
温憬猛的低头咬住云长舒颈侧淡青的血管,如狮虎逗弄嘴边的食物,恨声道:“你想死,却没那么容易。”
“在这污浊世间煎熬一辈子……”云长舒默然。
既然生于污浊长于污浊,又何必再苟活一辈子。
只是许多事,若有人陪,自然不同。
他叹了口气,抬起手轻拍着温憬的脊背:“那便留着我吧。至少,能先帮你包扎伤口。”
“用不着。”温憬毫不领情,霍然起身,冷声讥讽道:“你见着一点血光便要晕死过去,说不好谁帮谁呢。”
云长舒愣了愣,才恍觉温憬说的没错,他的确是怕见血的。只一点都会头脑昏涨眼前发黑晕厥过去,非得拿银针将全身大穴都刺个遍才能醒转过来。每一次晕厥,并不比死一次好受。
见他犹豫便知说中,温憬嗤笑一声,自解了夜行衣,将腰间潦草缠绕的布撕开,自顾自裹伤。
新伤旧血重叠,费了半天劲才剥下一层干涸的血痂,刀伤狰狞,血仍未止住。
宁云禁卫出手狠厉,她又是孤身突出重围,得以逃脱本就是侥幸。
云长舒坐在窗前望着院中的枯桃树出神。
温憬虽强忍着疼痛,但到底还有一两个痛苦的音节溢出牙关传入耳中。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呼吸一凝。眼前霎时布满长剑寒光,刺目猩红。
果然是一点都见不得的。虽已十数年,却仍历历在目。
温憬注意到云长舒目光,抬脚便踹在云长舒肩头,手中飞镖旋转,将他半条衣襟都割了下来,撒了些金疮药,便勉强做绷带裹在伤处,总算是止住了血。
“听话一点便少挨打。”
温憬躺在榻上,头枕着悬声。本已将那床厚被子扯了个角盖在身上,但扑面都是某人身上的清苦的药味,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便又起波澜,愤而将其踹到地上。
她做这些的时候,云长舒都保持着被踹倒的姿势,闭着眼静静听着窗外的风声。
本想问这人“什么时候这般逆来顺受了”,但话未出口便被打断了。
是脚步声。
废宫之中,为何会有人来?
温憬立刻翻身坐起,寒光一闪,悬声再次贴至颈侧。可云长舒却好似等了许久终于有了结果,长舒了口气,从柜中拿出个上锁的小匣子,打开铜锁,里面居然是一瓶漆黑的药丸。
温憬不由得皱眉。“你已吃过固元丹了,不宜再服补药。”
云长舒取了两粒,闻言竟又倒出一粒来,毫不犹豫吞下。
“这是毒药。”
“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憬望着云长舒,觉着那若有似无的笑在这急促的叩门声中实在阴森,一时有些拿不准他意图。云长舒也不做解释,只伸手轻轻拨开悬声,指了指头顶的房梁,示意温憬躲上去,自己则卷着被子瑟缩在床上,装出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
此时宫门锈锁已被破开,温憬迟疑了一下,却并不是做“梁上君子”,而是掀开被子躲在云长舒身后。
云长舒面朝门口侧身躺着,温憬瘦高如灵猫,屈膝平躺在他身后,便是走近了也难发觉。
才将二人衣服收束好,便见一片灯火行至房门口,为首的大太监怀抱拂尘,站在门口躬身喊道:“上谕,皇六子长舒——接旨。”
云长舒被废十四年,连宫门锁眼都被铅汁浇铸封死,若有人前来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赐死。可为首那大太监持礼甚恭,身后一群人里内侍宫女混杂,也并未携带毒酒匕首白绫,浑不似来做什么见不得光的,那他们来废宫是何用意?
温憬心中疑窦丛生,可云长舒却充耳不闻,只一味躲在被中闭着眼装死。
齐元忠来时便对此景象早有准备。
他在当今皇上身边侍奉多年,对幼年的云长舒印象颇深,如今十四年光阴流转,他是否还活着都是个问题。但以防万一,还是拖长音又高声通报了一遍:
“圣上口谕,着皇六子长舒——接旨。”
云长舒不为所动。
齐元忠叹了口气,他身旁的小内侍便上前来,垫着袖子推开了门。
院中月华倾泻进来,温憬心提到嗓眼,小心翼翼地往云长舒身上贴了些,袖筒中暗藏的飞镖却轻抵在云长舒后腰上,手指无意间触到他脊背,惊觉这短短时间里,他竟将自己搞得身子冰凉,汗湿重衣。轻轻探手到颈侧,却是一片湿烫。
“果真毒药。”温憬不由一惊,“这人竟对自己下手这般狠。”
“圣上口谕,殿下,接旨。”
齐元忠站在三步之外,躬身第三次禀明来意,云长舒才勉力睁开眼,从被中伸出一只手去。
只是明眼人都看得清,那手臂苍白嶙峋,根本无法支撑他起身。
齐元忠候了半晌,也只听得榻上人自胸腔中挤出“嗬嗬”的气声,将死未死,气息奄奄,一时不忍,上前道:“上谕:‘来汝铃宫’,另赐固元丹一枚,殿下可和水服下。”
齐元忠身后捧着玉盏的小内侍忙窜上前来,垫着袖子拂去桌上的灰尘,将水和药都放好,又忙退至一旁听候。
“咳咳……谢、谢皇……咳咳……”
云长舒咳嗦了老半天,连温憬都有些不耐时,他才终于缓过了这口急气。
“如此,便……咳咳,便请公公门外稍待。”
“奴婢本分,殿下请自便。”
齐元忠见云长舒应下了,便又领着这一群人出去。
那些小内侍早已嫌弃房中腐朽积尘,转眼便躲了个一干二净,还不忘将门带上,生怕过了一点病气给自己。
“脱裤子放屁,受这哪门子的罪?”
温憬晦气地瞪了眼云长舒,翻身坐起,蘸了一点唾沫点破纸窗,见那些人都避得远远的,便下床将药捏碎溶在水中,托着云长舒后脑一点点喂他服下。
固元丹被戏称为回光返照药,皆是因其药性猛烈,重病之人服此药后立时便能回复精神,但药效一过,却是数十倍还于彼身,恰如将死之人回光返照。
云长舒体弱,先被迫服一粒,为做病重假象,又服毒药,此时再服一粒,温憬实在怕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所以方才只溶了约莫三分之一,只求他能打起精神罢了。
云长舒看得见,故起身第一句,便要道谢,却被温憬堵了回来。
“不必假惺惺,你只送我出宫即可。可若你就此逃了,我必穷尽一生要你性命。”
“……好。”
云长舒忽然握住温憬的手,将一个极小的香囊塞进温憬掌心,不待她问询,便起身开门出去。
广安宫十四年后又一次灯火通明,齐元忠这才看清了云长舒的面容。
当年虽体虚多病,但锦衣玉食,端是粉雕玉琢。而今惨白如游魂,实在令人唏嘘。这番奉召前去,不知可还有命回来。
“唉……”齐元忠轻叹口气,提灯在前,驱散了一片吞噬人的黑暗,躬身让道:“殿下,请吧。”
“有劳公公。”
十四年幽囚,终于要走出这座囚笼。
云长舒深吸了口气,一步迈入冷冷夜风,再无回头。
灯火和脚步声都远了,广安宫又一次陷入沉沉黑幕。
温憬躺在榻上,盖了一角被子,迎着窗口一点点光亮打开香囊。
是旋覆花。
盛开的旋覆花艳红如火,掌中这几枚晒干的却如干涸的血,顺着手掌慢慢流进心里,蜿蜒出刻骨的痛。
温憬收拢掌心,一时心绪难平。
云长舒,你是乞我原谅你,还是激我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云*作死*长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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