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跑了吗？我还以为你去通风报信了。”
“君子的事，怎么能叫跑呢！”那人一把白扇子摇的哗啦哗啦响，昂着头在前面领路，时不时回过头来和温憬攀谈。
“我那叫兵法！”
“三月里摇扇子，有病。”温憬撇撇嘴道：“看不出嘛，还懂兵法？还会使袖箭呢？不过这算哪门子的君子？偷袭君子？”
“我这辛辛苦苦地还不是为了救你么！”那人气呼呼地瞪着温憬，十分之不满。“哪有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我请你救我了？”温憬冲着他屁股一脚将其踹到在花丛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禁笑出声道：“倒是你，该谢我不杀之恩。”
“我救你，还得谢你不杀之恩？女侠好客气！”
“自然。你要跑我没追杀，云长舒我也没杀，你不该谢我？”
这人正是温憬闯入广安宫挟持云长舒时，看势不对掉头就跑的“某君子”。
只是不知为何此人居然又出现在驿馆，还用下三滥迷倒了一院子的人，领着自己堂而皇之地在御街上行往广安宫。
温憬一时摸不清此人脑子是怎么长得，跟在其身后仍保持警惕。
要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过拐角，便一头撞进了巡禁怀里。温憬心里将“某君子”祖宗十八被骂了个遍，自己真是鬼迷心窍相信了这厮！
“郭大人又去那儿啊。”
“是啊，上命不可违嘛。”
某君子笑得跟朵花儿一样，和那魁梧的黑脸首领拍拍打打你来我往聊得十分欢畅，苦了温憬腰间有伤，还要双手捧着一盅臭不可闻的不知什么玩意儿躬身立在一旁。
真是失策，早知方才便不答应扮作小厮了，何至于受这份折磨！真不知这厮是不是存心聊个没完。
“宣王殿下还等着复命呢……下次柳巷我请！咱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郭大人慢走！”
“郭大人？”温憬腹诽道：“狗大人还差不多罢！真是不要脸……不过这个姓氏，倒是有些东西……”
“嘉州郭氏？”
“什么？”某君子一脸茫然，连手中扇子都忘了摇。“女侠缘何有此问？”
“郭氏尽出脑子有坑的子弟，一个个都浪出花来，看你这病的不轻的样子，真是极符合啊。对了，姓郭，叫什么啊？”
“在下郭子玉。”某君子躬身作揖，仍旧笑得灿烂荡漾。
“郭子玉？女孩儿名……”温憬嘀咕着，抬眼打量。
郭子玉听到了温憬的玩笑，却不以为忤，站直身子坦坦荡荡给温憬看。“要在下跳个舞证明么？”
“那大可不必了。”
“哈哈哈……”郭子玉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树上栖息的鸟儿愣是给他吓得扑棱棱起飞。“女侠好生有趣啊。”
“你才有趣。”温憬袖中飞镖抵在郭子玉腰间，感受到郭子玉身子一僵，心道却是没有云长舒那股子死在眼前的淡漠劲儿，不过这样子才更像个正常人些。
“你说，要是宣王知道你骑墙观望，会怎么样？”
“这……”郭子玉笑容凝固在脸上，一时结舌，反应了半天才赔笑道：“女侠好聪明啊。在下竟是无法可想，只能领死。”
皇子封宣王，本就是进位太子前的预手，朝野上下早已心照不宣，将宣王当做太子对待了。不过在当今弑兄夺位前，云长舒是跳过宣王直接封为太子。
宣王要郭子玉来盯着云长舒……不，也可能，郭子玉就是他埋在云长舒身边的一招暗手。可惜这枚暗棋有了自己的谋算，两边牟利，任谁上位，都是倚仗。
“骑墙不稳，可是会摔死的。”
“嘿……”郭子玉讨好地握住温憬的手，将飞镖从自己腰间慢慢移开。一边挪动，一边观察温憬的神态。
“女侠，在下这点小把戏，求个功成名就罢了。您盗您的玉玺，我又没横加阻拦，对吧？”
温憬收起飞镖，却不为所动。“照你这么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却跑来救我，这又是个什么道理？还就知道我在驿馆？嗯？”
“啊……这……”郭子玉嘿然一笑，推开广安宫的门，躬身让道：“这个问题嘛，自然有人等着回答女侠。在下就送到这里啦。”说完还不等温憬回应，便摇着扇子又一次溜之大吉了。
温憬望着院中那人，正巧他也正看向温憬。
铜锁虽开，牌匾仍旧蒙尘。他仍旧一袭白衣立在廊前，像是在为谁服丧。
或许是为他自己。
温憬喉咙突然一紧，难言的异样攫住了心脏，仅仅一瞬便又消弭无踪。
“我叫他去的。”云长舒忽然轻声道：“此处更安全。”
“你怎知我在驿馆？”
“宫禁森严，近日只有锡屏使团入宫。不难猜。”云长舒倒了杯水放到桌上，自己端起另一杯，仍旧摸出一粒药服下，转身进屋平躺在榻上等着药性发作。
温憬瞧得真切，他服的是昨夜剩下的那点固元丹。
“怎的，不吃毒药了？不想死了？”
“还不能死。”云长舒闭眼叹道：“其实广安宫再安全不过，回驿馆实在是冒险了。”
“我信不过你，”温憬冷笑道：“若再如从前，我这次可没有人来相救。”
云长舒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一幕，无数鲜血尸骨铺就一条生路。又想起更久远的，深埋心底的寒光利刃，那般锋利，轻易就划开了皮肤，热血喷溅而出……
“吃了药就平心静气些，如此气血翻涌，想死还是不想死啊？”温憬两指点在云长舒胸口，助他平息下来，寒声道：“我平安出宫前你最好惜命，否则你那点谋算都会如数呈到韩贵妃面前。”
“我知道了。”
云长舒睁眼，望着温憬半晌，忽然抓住了温憬胳膊。温憬吓了一跳，发现他只是想借力起身，便没有甩开。
“该来了。”云长舒咳嗦了一声，披了件外袍：“且先躲一躲吧。”
固元丹起了效，虽依旧面色苍白，但说话总算有了些力气。不像方才温憬进门时那般虚脱无力。只是他腕上却莫名多了道伤，缠着厚厚的纱布也看得见渗血。
话就在嘴边，门外却传脚步声和人声，温憬只得将疑问咽回肚子，看着云长舒锁好房门，走到院中。
“微臣韩墨晗，见过六殿下。”
“废囚之身，万万当不起。韩大人快请坐。”云长舒声音响起，“齐公公也来了，也请坐。”
吃药不惜命，原是为了在这里“礼尚往来。
”温憬翻了个白眼，贴着窗户，继续偷看着院中情景。
齐元忠仍旧像上回来时一样，领着一大群小太监，托着抬着一堆乱七八糟地往偏厢搬。
“殿下救了玉阳公主，皇上特命奴婢带来补品药酒，给殿下补补身子。”
“长舒叩谢父皇隆恩。”
云长舒跪地谢礼，情态自然得不得了，完全不似杀父之仇，倒真像他生身父亲，看得温憬气不打一处来。
“认贼做父，卑鄙小人。”
齐元忠却是喜笑颜开，又指着几箱东西道：“这些啊，是韩太傅感谢殿下的。”
韩墨晗也应声起身，道：“我只有这一个胞妹，家严家慈视若珍宝。她又只生了这一个女儿。殿下救得公主，便是救了我一家。”
云长舒连忙推辞当不起，齐元忠则在一边掩嘴添些气氛，三人硬是一派感激涕零的模样，看得温憬只犯恶心。
目光一偏，却见那韩墨晗身后小厮中，有一个背手捏着扇子，低着头数蚂蚁的货。
好在这虚情假意的场面没维持多久，就有小内监急急跑来，在齐元忠耳边嘀咕了几句，齐元忠便告了声罪，匆匆要走。韩墨晗乃朝中重臣，自然不敢在此敏感地方独自停留，便也要出宫去。
一行人到了广安宫门口，那数蚂蚁的不伦不类的货却是原地踏着步子转回来。温憬见二人都坐在桌边了，某君子又掏出扇子开始玩命摇了，便也出了门去，坐在云长舒对面。
“哟，女侠还在这里呀？”
温憬随口答道：“此处安全。”
“噗嗤——”郭子玉险些喷出口茶，看了二人一眼，笑道：“对对对，这里安全。”
“有话快说。”
云长舒喝了口茶，冷着脸打断了郭子玉。温憬也无心听他作怪，郭子玉讨了个没趣，便再不玩笑，正色说起情况。
“汝铃宫那边人已安排妥当，自会寻机透露消息。我们只需等待便可。驿馆那边事发了，已经派了齐元忠去查。不过我估计，还会暗中吩咐赵存偍……放心，我做得利索，量他找不到端倪。不过吕端则负责驿馆一应事宜，恐怕会被牵连。”
“吕端则秉性高傲，比起宫中，他更适合去疆场厮杀。此对他利大于弊。”
“哼，你倒想得好。你就不怕他战死沙场。”
云长舒握着杯子的手一顿，只一瞬又恢复常态。“生于军伍，马革裹尸，本是天命。”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对了，寒州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朔州也不是不行，你还是……”
“寒州。”云长舒打断郭子玉，“只能是寒州。”
寒州。
温憬脑中弦一颤，忽然想起父母兄长，想起幼时美好时光。想起那遍地盛开的旋覆花，就数寒州的最好。
可如今国破山河碎，故土已换新主，再难回去了。
回不去了。
眼前一片黑暗，温憬便从桌上滑下去，晕倒在地。云长舒一惊，连忙将温憬抱在怀中往殿中去。
温憬瘦高轻盈，只是云长舒病体虚弱，一路磕磕碰碰，撞着房门桌角才总算是将温憬放到了床榻上。郭子玉看得心惊肉跳，想要跟上来帮忙，却被云长舒拦在门口。
“我意已决，不必再议。你就如此禀告宣王。这边我自会处理好。”
“你……”郭子玉愕然，“你一个半死不活的，照顾一个不省人事的？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我说了，”云长舒从温憬腰畔抽出悬声，寒芒如秋水，停在郭子玉身前。“就如此。”
郭子玉没料到他会为了一个挟持他的女贼如此，一时气结。“行行行，我走！还给我使上这一套了！哼！”
温憬混混沌沌，全然不知这一根绳上的蚂蚱也会自相残杀。只觉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细细为自己上药裹伤。
许多委屈憎恨化作一滴泪滴落，却也仅此一滴。
云长舒一愣，“没关系，你哭吧。”
“有我在。”他轻声补充道。
温憬不言语，只觉得，原来身心冰凉的将死之人，心口唇齿也是灼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