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替身

自国破家亡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抱着她,说这些温存的话,好在,也已经习惯了于摸爬滚打中挣扎求生。
她必须要忍住泪,迎着痛苦前进。
所以,当她缓过了失血饥饿疲劳,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悬声。
“有些长进,见了血还没晕过去。”
云长舒怀抱一空,闻声抬头,神情却还是一片木然。好半天才想起点头,又一时找不出回答,静默了片刻,便起身端了碗粥进来。
于重伤失血之人,此刻最首要自然是恢复些体力。
只有活着,才能筹谋。
温憬几乎没有犹疑就接过来,一边吹一边大口喝起来。
十四年游走生死边缘,身边人用淋漓鲜血教会了温璟,只要还活着,就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生死面前,什么优雅的姿态都不如吃饱来的重要。
这碗粥熬得浓稠,云长舒又着意加了些益气补血的药材,味道怪异,只能算得上可以勉强入口,但胜在饱腹。
温憬喝完一碗,云长舒便将自己晾好的一碗递过去。
温热得刚好,比滚烫的更好入口,温憬囫囵咽了大半碗,才感觉不那么饿了,端起昨夜冷茶灌了一大口,抽空道:“你幽囚十四年里,都吃这些?”
“不是。”云长舒将最后一碗盛给温憬,“没人记得我。”
温憬撇撇嘴,挨着云长舒坐下来。
“有一年,追兵跟得太紧了,大家都走散了,我一个人逃,避之不及中了一箭,从山坡滚下去落进一个深坑里,摔断了腿。那是个捕兽陷阱,我靠着里面那头死鹿活了四天。”
温憬舔舔唇,将吃干净的碗扔到桌上,枕着胳膊仰躺在床上,两条腿垂在床边。
“又酸又臭,这已经强多了。”
温憬想起那时的场景,腥膻的回忆又涌到舌尖,她不禁打了个战栗,伸手掐住了云长舒的胳膊。
“你知道吗,我险些活不下来。但我想着,你或许还没死。哈哈,那时我哪里知道,你居然真没死。”
“嗯。”云长舒回过头看着她:“我等你来杀我。”
他起身走到外面,仍旧一袭单薄白衣,等着齐元忠来。
温憬盯着桌上他的那碗粥,已经没了热气,却是一口没动。
或许许多事情便如这碗粥,开始时滚烫,顺滑,但终究经不住考验。凡被时间沉淀下的,都将变得冰凉粘稠,再无丝毫鲜活的热气。
不管过去多久,人永远都会记得,那里面充满了再怎么用心熬煮也割划嗓子的东西。
是陈米麸糠。
是生死仇雠。
温憬转身回到床榻,将自己裹进被子里闷头便睡。
说来好笑,十四年流亡自由,不曾有过安稳的梦,如今无路可逃,却能睡个安稳的觉了。
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关于故国的一切了。
覆灭来的太快,那时她还太过幼小,不知道皇兄深夜将她背起的缘由,只觉得能出宫玩耍,不必再循规蹈矩学做一个优雅的公主,是多么开心的事情。
“皇兄皇兄,我们去哪里呀?”
她趴在十二哥背上,搂紧这唯一的依靠。可惜胸前包袱里包着寒山玄玉,她有些硌得不舒服。“皇兄,待会儿可以让我自己驾马吗?”
十二没回答,领着三两个死侍趁着夜色在狭窄的山道狂奔。呼呼寒风吹散了她稚嫩的声音。十二回头,却望见天色微明,东方一片殷红。
温憬伸出白嫩的小手,惊奇地叫道:“兄长,月亮还在哩,太阳就要出山吗?”
十二望着皇城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幽幽未知的前路,咬牙仰起头,将热泪憋回心底,化作与仇敌不死不休的暗伤。
父皇母后自焚宫城换来的生路,容不得他意气用事。他只能背负着复国的最后一缕希望,拼命向前逃。
此生怕再难踏上故土。
十二长吁一声,翻身下马,面朝东方跪倒。侍卫纷纷跟着跪在身后,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他伏在地上,听到身后的死侍强忍呜咽,猛地从腰间抽出把错金匕首割开右掌,两手紧紧扣在地上,将故国的土狠狠攥进伤口。
血落在地上,是混黄泥土盖不住的殷猩。
“孩儿不孝。”
“臣等不忠。”侍卫低垂头颅。
“我以我大魏皇室血脉起誓,必要大魏龙旗再临风招展!此功不成,不入轮回!”
“吾等誓死追随殿下,此功不成,不入轮回!”
她终于看清,他们都红了眼。
她终于记起,陪她长大的六个哥哥披挂离宫时都是这样,抚着父皇母后的衣裙磕了头,便再也没回来。
只剩十二哥了。
她害怕起来,却知道此时决不能哭,便忍着泪,小心地跪在十二哥身边,怯怯地拉住他的衣角。
“兄长,我听话,我们回去,去找父皇母后,好不好?”
十二狠狠抹了把脸,起身将她抱进怀里。
“璟儿,回不去了。从现在起,你必须抓紧哥哥,千万不能松手,知道了吗。”
她似懂非懂,抱紧了十二哥。
一声断喝,从此她们再也没有回头。
宫城越来越远,背后只有厮杀和哭泣。
好在逆风而行,闻不到血腥味。
或许走了一整夜,或许走了十四年,醒时大汗淋漓,竟觉得更疲倦了些。
温憬昏头涨脑,坐在床沿发了一会子呆,天色便暗下来,夜风从门窗猛灌进来,吹落了墙上的画,摔在地上“啪嗒”一声响。
这画纸脆黄,颜色都褪了大半。温憬一手提起来,用衣袖轻轻拂开灰尘,看清画中人的服饰,她忽然皱起了眉。
那是前朝皇帝画像。
南皓国主弑父杀兄夺位,流放亲弟,心眼比针孔还小。不过前朝暴虐苛政,被流放的那位也是好杀残忍,三兄弟没一个是好东西。
温憬从鼻子里挤出个哼字,随手将画往桌上一扔,灌了口冷茶,忽然清醒过来。
齐元忠称他为皇六子。
当年云宁图弑父杀兄夺位,称太子暴毙。实则是将云长舒冠以皇六子之名,幽囚广安宫。
可是云宁图逼宫都做得出,为何一定要费尽周章掩盖云长舒的身份呢?杀了他岂不更省事么。
除非,云长舒真的是他的儿子,所以才没下手杀死自己的亲骨肉。
温憬忽然警觉,似乎有一根线头隐隐约约浮现,却一触即散,难以捉摸。
正思索着,便听门外响起某人咳咳嗦嗦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齐元忠和他身后那一群宫女内侍。
温憬才躲到床榻地下,便听云长舒靠坐下来,衣袍垂地,刚好遮住了她匆忙间露在外面衣角。
“咳咳,多谢齐公公送我回来。我已无碍了,公公就请回吧。”
“可不是咱家嘴碎,殿下这样身虚体弱的,平日可要好生保养着。方才晕倒那一阵子,可把咱家吓坏了。好在是圣上体恤,许咱家跟着殿下,不然可该心疼了。待咱家回去待会儿禀明圣上,一应补品都炖煮好了,便遣人送来。”
“如此,那便有劳公公了。”
“哎哟,”齐元忠一甩拂尘,“咱家哪当得起殿下这一句客气。”
云长舒适时地摆出疲态,齐元忠便就坡下驴,道:“那殿下便好生歇息着,补品稍后便送来了。”
“如此甚好。”云长舒微微一笑。
谁知齐元忠都走到门口了,云长舒却忽然起身,拉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宫女。
“你叫什么名字?”
齐元忠一顿,回头一看,那高瘦的宫女低垂着头,不敢看云长舒,腰间的绦带却捏在云长舒手中,一时间又惊又惧,小脸惨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还不快回禀?”齐元忠冷声道:“还要殿下开玉口再问你一遍?”
小宫女哪见过这阵仗,连忙跪地连声请罪,泪珠子掉了一地。
“奴、奴婢翠蓉。”
“翠蓉?”云长舒忽然勾唇一笑,“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好名字。”
这下子不只是躲在床下的温憬对这横生枝节无言以对,连齐元忠也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云长舒这是在跟他要人啊。
“殿下,这……”
“我这身子,”云长舒掩唇咳嗦道:“恐怕得劳烦公公了。”
齐元忠哪里敢答应?
这宫女再不起眼,看穿着也是汝铃宫的,那韩贵妃宠冠六宫,连皇后都让她逼到墙角里了,他一个太监,哪敢做这位主子的主?
“奴婢不过是皇爷养的一条老狗,不中用了,殿下若瞧不上老奴,却也不必要这样的。”齐元忠苦着脸弯着腰,就差趴在云长舒鞋边添泥了。可满宫里谁真敢让这大太监为难?
韩贵妃的雷?你云长舒还是自己顶吧。
“嗯。是我冒失了。既然如此,公公便请回吧。”云长舒微笑着将齐元忠送到门口,可手里还扯着那小宫女的绦带。小宫女也不敢起身,趴在地上颤抖着等待未知的生死。
齐元忠见云长舒根本没打算放人,也是好一阵子无奈。
不过他齐元忠也算拦过了。
罢了,仁至义尽。
齐元忠看着天边孤月,挺直了身子,完全看不出方才那卑躬屈膝老态龙钟,慢悠悠道:“殿下,你看雀鸟,他总归要依偎树木。这星星,总是争不过月亮啊。”
“多谢公公指点,我自省得的。”
“哟,咱家可哪有这个狗胆子指点殿下。”齐元忠笑眯眯道:“咱家不过和殿下聊聊这花鸟鱼虫已是逾矩了……殿下早些歇息。”
“公公慢走。”
云长舒站在廊前,看着灯火行远了,宫殿又陷入那熟悉的荒颓黑暗之中。
“殿、殿下……”
小宫女怯生生地抬头偷瞄了一眼,不防云长舒正俯身看着她。
目光猛然近距离撞在一起,小宫女吓得手脚一软,瘫在地上。
他没有在笑,他像是一只惨白的鬼,来吸取人的魂魄还阳。
温憬利索地爬出来,坐在床边晃荡着腿。
“怎么,这就开始谋算温香软玉了?”温憬嘲弄道:“自己认贼作父,复仇无望,就打算扶植下一代了?这东西原来也能子承父业哈?”
“非也。”云长舒仍旧盯着小宫女,目光如两盏幽幽鬼火:“好名字,别辜负了才好。”
温憬皱起眉,还没搞懂云长舒前言不搭后语在说些什么。正想出声询问,便被一声闷响惊在原地。
这下子,她想不明白都难。
云长舒从桌上拎起一个白瓷大花瓶,照准那小宫女脑袋便是狠狠一下。
瓶子和脑袋一起破开,瓷片和鲜血洒了一地。
小宫女哼都没哼一声,就躺倒了。
云长舒有些脱力地直起腰,淡然地跨过满地狼藉,坐到院中枯桃树下,慢慢喝下一杯冷茶。
温憬简直大彻大悟。
对,好名字。
能把命给他利用一次,的确不算辜负了。
(作者:“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语出唐代李商隐《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
作者有话说
    齐元忠:累了,毁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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