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更冷了些，温憬找了条厚实的旧披风裹在身上擦拭悬声。
二人并肩依靠，却无半点热气可彼此取暖，只能就此僵着。
“换个曲子。”温憬忽然用手肘轻轻打了一下云长舒的胳膊，惊觉这人身子冰凉，想了想，将披风解下来，盖了半边到他肩上。
“这个我不爱听。”
“我只会这一首。”云长舒揉揉僵硬的手指，转而握住了温憬的手。
温憬一僵，反手一肘击他肋间，手指握在他的脖颈上。
掌中是跳动的血管，倒是比第一次相见的那晚有力了些。
“云长舒，我劝你……你干什么！”
若非收得快，云长舒按在剑刃上的手指恐怕就没了。但即便如此，也破了个口子，血珠顺着剑身滚落，洇进温憬刚换上的黛色裙子。
这本是那小宫女的。
云长舒杀人，不过就是想给温憬找个身份。
“血，冷了。”云长舒呼出一口寒气：“曲子都忘了，只记得这一首《玉枝词》。”
“就这么一首，吹了十四年也吹不好？”温憬冷哼一声，收回手，重新将披风盖到他肩头。“你到底从哪里学的，这样零零碎碎，哪像是《玉枝词》。”
“玄都公主。”云长舒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大魏覆灭的消息传回来，她就在这里自刎。剩下的不曾教会我。我这些年无事可做，就按着她的调子试着吹的。”
温憬语塞。
玄都公主，是他母亲。
“她不许我叫她母亲。”云长舒道：“我是敌国之子，家国之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温憬心头一凛：自己与他何尝不是呢？
“我们此刻，就坐在她的血上。”云长舒嘶声道：“她不认我，我无可怨尤……咳咳……”
“云长舒？”温憬看他捂着满口鲜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用披风将他整个裹住，这才发觉，他额头滚烫，已然有些不清醒了。只是努力忍着眼泪，忍得辛苦，眼眶脖颈都挣得通红。
“云长舒，你又吃什么了？作死啊你？”
“不……曾。”
“没吃怎么会这幅鬼样子？”
“……玄都……玄都……”云长舒将温憬的手攥在心口，不肯从树下走开。“玄都，她不是叛徒……”
“我是魏国人还是你是啊？”温憬气得火冒三丈，“你给我睁眼！不许睡！”
“玄都……玄都她……”
温憬不知他这一句辩白忍了多久，也许十四年，也许更久远。只是不得到答案，他便会提着这一口气，坚持到温憬将药送到他唇边，将他扛进屋里塞进被子。
“云长舒，你要是闭眼，玄都的事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了。”
地上小宫女的鲜血已经洗刷过，但总有些水冲不去的渗进缝隙里，留下黑红的印记，提醒着一场无端的杀戮。
当年大魏战败，宁云仍旧要屠城纵火，毁尸灭迹，是否也是这个道理呢。
但毁不灭的，总会有人看到，总会有人记得。
“云长舒，我真不知道你到底要怎样。”
温憬叹了口气，端了杯水给他。
云长舒还攥着温憬的手不肯放松，但又实在虚弱，温憬便由着他将手拉进被子，自己靠坐在他枕边。
高烧太烫，没有什么办法，温憬便找了根细绳将他手指紧紧缠绕了几圈再绑起来，在指尖挑破一个针眼，待流出一滴血便解开绳子。九根指头都被如法炮制完成，余下一根茕茕孑立。
“一年前，我伤重路过一个村子，一个倒夜香的阿婆教我的偏方。十指余一，要留一命。”温憬将另一只手覆到他额头，“后来她死了。因追兵来时她说，她说她没见过我……云长舒，你得活着。”
“你得活着，等我杀你。”
“玄都。”云长舒艰难地撑着一口气，意识却已经朦胧，只是嘴里不断重复着这些深埋的不甘：“玄都公主，不是叛徒……”
“寒州词城南郊，有一座刻着旋覆花的无名墓，那是她的衣冠冢。”
温憬一字一句道：“整个大魏都知道，玄都公主是忍辱负重。大魏子民都将她当做英雄。国破家亡也未曾更改。”
云长舒望着温憬的眼眸，呆愣了片刻，一口气便卸下来，慢慢闭上眼，手指一松，但察觉到温憬要抽手，他又立刻紧张起来。温憬试了几回，最后只得放弃，也慢慢躺下去，靠到他肩头。
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许是更久。
透过相握的手，就能在这一片寂静里感受到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从急促到平稳。
感受到手掌处传来的力度，温憬猛然睁眼将手抽出，翻身骑在他腰间，一手撑在他脸旁，一手掐住他的脖子，稍加用力就能让他横死于此。
“云长舒，你莫不是以为，我不会杀你？”
“你当然会。”云长舒缓了口气，“方才……我只是以为我要死了。”
“你最好安分一点，否则你现在也会死。”
“人终有一死……”云长舒疲惫地闭上眼，“若那一天来了，希望是你要了我的命去。”
“会有那一天的。一定是我杀了你。”
“好，我等你。”
温憬看着他闭上眼，呼吸慢慢变得轻浅匀长，便知方才那不过是痛晕醒转，眼下恐怕才是真的睡着，性命应当无虞，便放下心来，肆意打量着这个从前只想杀之而后快的人。
十四年前，温憬逃亡间与兄长走散，跟着一群难民逃到祁云，饥寒交迫为云长舒所救。
他那时仍是太子，金冠紫服，被锦衣玉食养得几乎要忽略了那点病弱。若是贪玩多跑两步，脸色红润起来，更像是女娲精雕玉琢出来的。
他说，他叫云长舒，可以护着她。
那时年幼，却也知道喜欢这样的词句不能轻易许诺，便是亡国公主，也当有其骄傲和尊严。可那是颠沛流离，孤身一人时的唯一一点光亮啊，怎能不让人心生喜爱。
云长舒将他的长命锁交给温憬，回应了这份喜欢。
就像是前世来生早就命中注定，遇到便不肯虚度光阴。
但转眼身份败露，说要保护她的云长舒却不见了踪影。
温憬从未问过云长舒一句“那时你在哪里”。
国仇家恨，太浓烈的枯骨鲜血淹没了彼此，根本没办法在一起。她甚至更希望是云长舒负了她，从未出现在那里。她不能对不起故国，所以只能恨云长舒。
无理取闹的恨，企图对爱欲盖弥彰。
温憬回头看了眼，见云长舒在梦中也皱着眉，额头沁着薄汗，便叹了口气，帮云长舒掖好被角。
“家国之恨，他又会比自己轻松多少呢？只是除了恨，恐怕两个人都想不出别的可以支撑活下去的理由罢了。”
往事凄迷，唯余叹息。
云长舒无话可说，也无力去说。
说是昏睡，其实倒更像昏迷。
一时是滚烫烈焰，一时是如坠寒窟，挣扎浮沉却不能醒，只能一遍遍在梦里旁观母妃自刎，自己十四年幽囚的艰辛。
也只有到这种时候，才觉得光阴不过倏忽一晌。
温憬曾愤恨为何他还活着，但其实这十四年折磨，倒真不比死了干净。
但只有他还活着。他必须活着。
两天两夜，温憬就看着他这样煎熬着，束手无策。一直到第三天午后，郭子玉带来固元丹。
“这难道是什么好东西？”温憬绞了条毛巾搭在云长舒额头，又坐在床头擦拭着他的胳膊手心。“你当这是回魂仙丹？”
“自然不是。”郭子玉苦笑着，见温憬坐在那儿不动如山，只能自己倒了小半碗水将两粒药慢慢碾碎化开。
“不过这些年都是靠固元丹吊着，别的药也早就不起作用了。”
温憬不由皱眉，“这些年是多少年？”
“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他，他已经是这幅德行了。”郭子玉将药水递给温憬，“我第一次见有人以命作赌。真是好狠绝的心。”
“三年前就开始谋划了？真是厉害，玉阳公主什么时候出生都能未卜先知？”温憬冷笑道：“哦，不对。是你们能未卜先知妃嫔怀孕。啧啧啧，怎么不去钦天监呢？据说狗皇帝很好占卜之道啊。”
“女侠说笑了，玉阳那是恰好罢了。”
郭子玉叹了口气，眼下云长舒的状况实在堪忧，他也无心调笑。
走到床边捏住云长舒的腕子探了探脉搏，便又回身往碗里加了一粒，想添点热水，可一连拎起三个壶都是凉的，忽然窜出一股无名火，咬牙切齿嘟囔道：“下药这样不知轻重，活该你半死不活。”
“你下药也不轻啊。”
温憬拦在床前，有些疑心郭子玉不是来救人，是来索命。
“哼，少了还醒不过来呢。”
郭子玉气上心头，懒得装那浊世佳公子的倒胃做派，撸起袖子捏住云长舒嘴就往进灌。
“帮帮忙，给他后心来一锤，叫他赶紧起。”
“我有那本事他能睡到现在？”
温憬没好气地踹开郭子玉，见云长舒并无异样，就坐在窗前当门神，死活不让郭子玉近前。郭子玉心里头想扬长而去，但事情还未解决，只能蹲在门口等云长舒醒转，扇子摇的哗啦响，借此发泄不满。
“要是能给他吵醒了也行。”
温憬将悬声冰凉的刀鞘放在云长舒肩旁，自己也慢慢躺在旁边，翘着腿回想郭子玉的话。
固元丹药力凶猛，是以寿数换生机，以毒攻毒的法门，更不能大量久服。可按郭子玉的话，云长舒三年前就已经在大量服食固元丹，若非是想自尽，那就是他身中剧毒，必须要以固元丹压制。可既然如此，这又如何成为他脱困的法门呢？
还有，玉阳到底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