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夕阳余晖被云宁图完全遮挡住，瞬间房间便陷入黑暗，明黄龙袍上的金龙张牙舞爪，看上去随时要从锦缎中扑出来择人而噬。齐元忠连忙点起小孩臂粗的蜡烛，温憬才看清那刽子手的脸。
原本当是英挺，只是养尊处优又常年服食仙丹，颧骨高耸，已看不出当年覆灭大魏的威武，只余下阴鹜。
“长舒叩见父皇。”
云长舒挣扎着从床榻坐起，温憬便适时地上去扶着他跪在地上，做好一个小宫女的份内事。
云宁图上次见云长舒是在汝铃宫，他割开手腕取血救玉阳。那时他只关切着玉阳病情，如今细瞧之下，他才发现云长舒眉眼竟与那个女子十分不同。没有那种张扬凌厉孤傲，只有一片柔软的沉静。
他看得仔细，看了许久，直到云长舒虚弱地晃了晃，他才如梦方醒。
“起来吧。”
“谢父皇。”
温憬扶着云长舒，只觉他全幅力气都刻意压在了自己手臂上，更是在起身时故意咳了口血出来，双膝又重重摔跪下去。
还好温憬料到他会有这一出，心想装得倒是挺像，跟真的似的，面上却不得不演出惶恐，惊叫道：“啊！殿下！殿下你怎么样了？”
“无妨……”
云长舒说着，又咳出一口血来，歪在温憬身上，由着温憬将自己拖到床上。趁着数名太医涌上来的功夫，隐蔽地拍了拍温憬的手背，温憬会意，立时伏在床榻边扯着云长舒的袖子呼天抢地地抹泪。
韩贵妃抱着玉阳惊呆在原地。
她是知道云长舒体弱的。
云长舒第一次汝铃宫时便惨白如幽魂，只是不想这数日之前竟恶化至此。若他有事，那玉阳又该如何呢？
韩贵妃不禁悲从中来：“皇上……”
云宁图看向韩贵妃怀中的小婴儿。本当时粉雕玉琢，却因热毒折磨变得小脸苍白，红肿的双眼旁还挂着泪滴，柔嫩的小手抱着母亲的绢帕，睡着了也不曾放下。
他忽然想起数年前，云长舒出生时也是这样可怜。玄都一手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他，一手持剑在御书房外截住他，第一次放下她的骄傲，居然是求他救云长舒。
“爱妃莫怕，朕在这里，御医都在这里，会没事的。”云宁图将韩贵妃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会没事的。”
云长舒身体亏损多年未曾医治，一直靠固元丹吊着，太医知道前番赐药的事情，于是诊出也不敢说，这场戏便半真半假，一直演到韩太傅出现。
温憬一直悄悄留意着门口，见郭子玉躲在韩墨晗身后那一群人里冲温憬使了个眼色，温憬便会意，暗中在云长舒手臂上掐了一把，于是云长舒缓缓睁开眼，一众御医也齐齐出了口长气，撩起袍裾跪倒在地。
“圣上真龙之气庇佑，六皇子已醒转了。”
真龙之气？难道不是韩墨晗的交易？
温憬背对着众人撇撇嘴，用口型对云长舒道：“真有你的。”
云长舒不以为意，翻身下床又要跪拜，温憬也是无奈，只能再去扶他。所幸这次还没等他下床，云宁图便止住了他的动作，上前来想要坐在床边，但见那椅子破得只剩三条腿，终还是站在了那里。
“可好些了吗？”
“回父皇，无碍了。”云长舒抬眼看着欲言又止的韩贵妃，露出一个脆弱苍白的笑：轻声道：“见过贵妃娘娘，玉阳可还好？”
韩贵妃连忙抱着玉阳上前来，齐元忠也命人搬来了一套檀木桌椅，韩贵妃便坐下来将玉阳交到云长舒手中。
“你上次留下的药已全部用完，今日午时实在烧得厉害，此时又浑身冰凉……”
韩贵妃颤抖着嘴唇，背过身去按着心口缓了缓，才又转身强笑道：“若非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愿来找你。毕竟你也……”
韩贵妃看着破败的宫殿，云长舒虚弱的样子，也不忍再说下去。韩太傅适时地上前来行了一礼，“请六皇子救玉阳一命。”
“玉阳也是我的妹妹，我怎会不救他。”云长舒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玉阳的脸颊，谁知玉阳却忽然睁开眼，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云长舒左看右看，忽然“嘻”地笑起来，抱住云长舒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韩贵妃愣了片刻，忽然掩面而泣。
“长舒，玉阳……玉阳就靠你了。”
“娘娘放心。”
云长舒笑了笑，示意温憬将三只小碗接过来放在桌上。又耐心逗了玉阳片刻，便将她交还给韩贵妃，挽起袖口慢慢解开重重缠绕的纱布。
这是温憬第一次亲眼看着云长舒割腕取血。
十多年奔走江湖，为了复国也杀了许多人，本以为早就对这种场面麻木了，但当刀刃割开结痂的伤口，暗红的血液落入白瓷碗中，她还是觉得心口微微抽痛。只是云长舒要逃脱囚笼，也只有如此。
温憬想到这里，手指慢慢蜷成拳头，因太过用力，关节都有些发白。
新仇旧恨，终会有清算的一日。
御医们拿到了血很快便熬出了药，玉阳服下药不多时小脸便红润起来，缩在韩贵妃怀里，嘻嘻笑着，小手冲着云长舒的方向胡乱抓着，看得人心都柔软下来。
“既然玉阳喜欢你，你便再抱抱她吧。”
“是。”
云长舒应了下来，但手腕还未包扎好，只好悬在那里等。见那年轻御医手忙脚乱了半天怎么也止不住血，云宁图脸上的那点因着玉阳生出的淡淡笑意逐渐消弭无踪，只剩下森然杀意。
“我生来便是如此，总是难止血，大人莫急，慢慢来便好。”
御医抬头感激地看了眼云长舒，擦擦额头的汗，却觉寒芒刺背，更加心急起来。那白发飘飘的老院使来得及时，从随身药箱中掏出四五瓶药膏药粉，二人敷药洒药，十分复杂地忙乱了一阵才止血包扎好。
“你……”
云宁图话说一半忽然止住，顿时一屋子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小小的玉阳都缩在母亲怀里不再玩闹，睁着大眼注视着面无表情的天子。
齐元忠见状连忙将贴身备着的镂金玉盒拿出来，打开明黄锦缎，取出一粒暗红的药丸双手递过头顶，见云宁图接过，又赶忙呈上玉盏。云宁图服了丹药，觉得舒心了，才冲云长舒招招手。
“你吃的何种补药，为何却是不见起色？”
“回父皇，玉阳还小，担心她的身体难以承受，故而未曾吃药。”
“嗯。谨慎些也是好的……”
四下寂静里，温憬忽然觉得心头一凛，似乎是云宁图盯着自己看了半晌。
“照顾你的是何人？”
“是……”云长舒回望了一眼温憬，淡然道：“翠蓉。”
温憬只得上前回话，心想这一跪看来总是难免。岂料才走了三两步，云长舒却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昏天黑地，连御医都吓了一跳。温憬猜他又在演，但看那样子样子又不免担心，便倒了杯水递过去，将被子往云长舒身上裹了裹。云长舒趁机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不该跪他。”
“倒真是有本事的很。”温憬腹诽着，心头却爬上一丝暖意。
“嗯，看来是个细心的。”云宁图话锋一转，忽然对韩贵妃道：“听说，是你宫里的？”
温憬暗叫一声不好，没想到云宁图会来问一个小宫女的来历。岂料韩贵妃却对自己招招手，笑道：“是臣妾身边的。翠蓉，来，过来。”
温憬不知是韩贵妃睁眼说瞎话，还是韩贵妃也加入了“一丘之貉”的谋算，只能将计就计，乖乖上前蹲身行礼道：“奴婢翠蓉，见过皇上，见过贵妃娘娘。”
“好孩子。你娘的病可好些了？”
“我娘……终究没救过来，娘要我安分待在宫中好生侍奉娘娘。”
“唉……可怜的孩子。”韩贵妃退下腕上的翡翠玉镯戴到温憬腕上，怜爱地摸摸温憬的头，“既然长舒要你了你在这里，你须得更上心些，可明白吗？”
什么叫要了我在这里？
温憬心里暗道这韩贵妃可真是作戏的行家，一点都不逊色云长舒，嘴上却恭敬道：“是，奴婢谨记。”
说着还故作悲伤地擦拭了一下眼泪，低头回到云长舒身边，对云长舒挑挑眉，云长舒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温憬不知他葫芦卖的什么药，只好垂首站在床边。
云宁图见这宫人并无异样，的确是韩贵妃宫中老人，便也不再多想，转而对云长舒道：“你养病这些年日子过得寡淡，但皇子须得有皇子的体面，不可太过放纵。”
“儿臣记着了。”
云宁图抬了抬眼皮，手指一动，齐元忠便会意，打算展开圣旨宣读。
温憬正在思索韩贵妃和云宁图的话，十分不耐这动辄就跪的场面，却又顾虑露了破绽。
谁知就这一瞬间的犹豫，便觉背上一沉，耳边吹过一丝湿热，不用想都知道是云长舒在故技重施。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温憬反应极快，没等御医上来就将云长舒扶回榻上躺好。
“怎么回事？”
“回皇上……许是……许是方才取血多了，这才晕过去……”
御医把了脉还没说完，云长舒便睁开眼，虚弱道：“父皇，儿臣无妨，只是不知怎的，眼前发黑……”
他说着话还想爬起，这下连齐元忠都冲上来将他按回去躺着。这样一来，云宁图也不好再叫齐元忠念那又臭又长的圣旨了。
“近来宫中生了几桩事，本想交给你去办，但眼下么……”
“儿臣没事，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嗯……”云宁图盯着云长舒沉吟了半晌，“还是将养着吧……”
一直站在那里仿佛看戏来的韩墨晗忽然上前，躬身慢慢道：“皇上，依微臣看，殿下这病将养了许多年也不见好，不如试着多出去走动走动，眼下天气热了，想来应也无不妥。何况殿下如此孝心，愿为君父分忧。”
云宁图看着韩墨晗半晌，忽然笑起来，“既然韩太傅如此说了，便如此吧。长舒，韩太傅的补药珍贵难得，你可得好好谢谢他。”
“是，长舒明白。”
云宁图点点头，咂咂嘴，似是有些困倦了，齐元忠立刻笑着上前来。
“皇上服了仙丹，可要去打坐参悟呢。”
云宁图含笑看着齐元忠，却是十分满意：“你这老货。”
齐元忠会意，便又领着一群徒子徒孙跟着云宁图走了。
“皇上，奴婢已叫人在紫云阁备好熏香，青词也早就送到了，皇上留神台阶……”
云宁图走了，韩贵妃不便多待，也起身抱着玉阳要回去。韩墨晗见人都走空了，才望着云长舒淡然道：“皇上命殿下清查使团命案，皇城司辅佐。不过殿下既然病体未愈，歇几日，待天热些了再去也无妨。”
“多谢太傅提点。”
“不敢。”韩墨晗幽幽道：“虽是补药，终究是药三分毒，殿下要喝，可要想好了再喝。”
“不喝难道等死么？”云长舒笑道：“韩大人放心，我省得。”
韩墨晗一直低垂的眼皮忽然睁开，一双幽深的眼来回看了半晌，才缓缓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命人将药送来。”
“有劳大人。”
韩墨晗拱手一礼，瞥了温憬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抬脚出门。
夜色浓重，无星无月，冷风灌进袍袖，几盏宫灯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亮。韩贵妃见兄长出来，便将玉阳交给贴身宫女，跟在韩墨晗后面默默走着。
“兄长，我错了。”
韩太傅脚步一顿，“错在何处？”
韩贵妃咬牙道：“错在，以为皇后会放过玉阳。”
“哼。”韩太傅的目光穿过人群，在广安宫荒颓的宫墙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落在那伸过院墙的枯桃树上。
夜风惊飞寒鸦，却吹不散厚重的云层。
“你真以为，是皇后动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