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试探

夜风吹来,韩贵妃那颗因着愤怒滚烫的心忽然冷下来,寒气浸入肌肤毛孔,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是皇后……难道不是皇后?”
韩墨晗望着妹妹苍白的脸,夜风吹动几缕发丝拂在她的脸颊上,显出一点绝望。
韩墨晗忽然意识到,闺阁中无忧无虑的那个小女孩已为人母,早已不是跟在自己身后咯咯笑着调皮捣蛋的小姑娘了。
“采薇……”
“哥哥……”韩贵妃看着兄长眼中的疼惜,忽然觉得有前所未有的疲惫,她慢慢靠到韩墨晗肩上低声啜泣起来。
“不是皇后,还会是谁呢?还会有谁……要夺走我的玉阳……还会是谁……”
韩墨晗瞥了一眼韩贵妃的贴身婢女,她点点头,立即叫随从都先行回宫,自己提了一盏灯站在远处望着御街静静等候。
“哥哥……”
“皇后没那个本事。”韩墨晗叹了口气,“采薇,玉阳得活不止是因为你谨慎,更是因为她是个女孩。我听太医说,你日后也难再孕,可是真的?”
韩贵妃茫然地点点头,呆愣了片刻,像是想到什么,惊恐的抬头望着韩墨晗。
“难道……”
韩墨晗微微点头。下一刻,韩贵妃便瘫软下去,好在韩太傅早知如此,及时伸手将她搀扶起来,但却不能将她绝望的眼泪都捡起来。
“哥哥,我错了。”
韩贵妃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砸落,每一滴都在击碎她多年的矜持和优雅。
她抬起头,宫檐重重如囚笼,她从踏入那一刻起,就是永远不得脱的金丝雀了,可笑她还以为那是恩爱。
原来哥哥说的错,不是她想错,而是错在入宫为妃。
韩贵妃看着黑暗中的广安宫,想起玉阳被诊断为热毒时,就有宫人有意无意提起云长舒,说要解热毒只能以毒攻毒,别无他法,还提起云长舒就是药引。否则广安宫早就是宫中禁忌,她如何想得到,如何敢提起要云长舒来医治玉阳。
“哥哥,对不起……”韩贵妃两手捂住脸,啜泣道:“我不知怎么……哥哥,或许你还来得及置身事外,皇上会明白的,你可以……”
“你是我胞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如何置身事外?”韩太傅难得一笑,从袖袋中拿出一个玉佛吊坠,“这是给小外甥女儿的。”
玉佛莹润剔透,雕刻含蓄,红绳编织却十分精致。一繁一简,相得益彰。
韩贵妃轻轻接过来,想起自己当年为了入宫与兄长吵翻,如何也不肯听劝。弟弟更是远在寒州守关,偌大韩府,只留兄长一人承担。
于是她像幼时那样,行了个闺中礼,颤声道:“兄长在上,这许多年,是采薇不懂事。对不住你。”
“到底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不说这样的话。”韩墨晗将妹妹扶起,二人并肩慢慢行走。
“可是哥哥,如今云长舒借我拉拢你与宣王争斗,可如何是好?宣王势大,他已被废,如何斗得过宣王,岂不连你也要连累?”韩贵妃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当年那个孤傲的女人,“何况以他母亲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你小看他了。”韩墨晗负手淡然道:“你可见过幽囚十四年还活着,还能窥得先机脱出牢笼者?他的心思可不只是那一点……所以,这一局也不是不能跟他赌。”
“可赌输如何?”
“不会赌输的。”韩太傅眸中精光一闪,“以我韩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任是跟谁赌都永远不会赌输,只在于赢面大小而已。”
见妹妹并不能全部理解,他也不再深谈,嘱咐道:“此事有我,你只一心照顾好玉阳。对了,我看他身边那个小宫女似乎不一般。”
“是。她不是我宫中的,我也从未见过,今日只是迫于形势罢了。”
“原来如此。”韩墨晗点点头,见齐元忠正远远过来,便接过妹妹手中的灯笼迎上去,齐元忠疾走几步,发现果如皇上所说,韩贵妃也同在。
“贵妃娘娘,太傅大人。”齐元忠行了一礼,笑得像个弥勒佛,“太傅大人为晚州之事劳苦功高,皇上命咱家送您出宫。哟——正巧贵妃娘娘也在,皇上请您过去呢。”
“有劳齐公公。”
韩墨晗回头看了一眼妹妹,韩贵妃便用绢帕擦了擦泪痕,笑道:“有劳齐公公,本宫这就去见皇上。”
“当不起当不起,这可是折煞奴才了。”齐元忠笑呵呵地躬身一让,“太傅大人这边请。”
眼看着人走远了,韩贵妃才仿佛回过神了,重新摆出一副优雅娴静的模样往皇上所居泰宁宫去了。
温憬原以为经过白日里这一出,云长舒总要做点什么,可一连过去了三四天都没见有动作,居然真的就是在吃韩墨晗送来的补药修养。郭子玉更是就此没了人影。整个广安宫仿佛都倒退到了几天前,荒颓破败,毫无生机。
这死气沉沉的样子一直持续到这日清晨,禁卫叩门。
“末将赵存偍,见过六皇子。”
赵存偍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声,等得有些不耐烦。
皇城司监察百官,护卫宫禁,一干事宜都可面奏皇上。自从他掌管皇城司以来颇得皇上倚重,连宣王见了自己也是面带微笑说声请起,这六皇子被废幽囚,才放出来几天?倒是好大的架子。
思及此,干脆自行起身。可望了一圈,却连一个宫女内侍都没找到,不禁有些气恼。两三步走到正殿房门前,沉声喊道:“末将赵存偍。”
温憬正坐在桌边仔细擦拭佩剑,对赵存偍这狐假虎威的十分不耐烦,但云长舒毫无动静,自己也只能继续当“狗腿子”,谁让顶了这身份呢。
长叹了口气,收起剑,伸了个懒腰才懒懒散散起身,刚要去开门,猛地想起这名字似乎在哪听过。
“赵存偍是皇城司那位?”
“是。”
云长舒正在研究一方黄玉印章,对门外的声音早就听到,故意不去理会。
“这是你与韩太傅的交易?”
“是。”
云长舒抬起头笑了笑,将印章抛给温憬,温憬细细一看,上面的纹路是早就雕刻成的,应当不是什么大师的作品,但胜在用心,所以线条粗笨却也可爱。
“给你的,或许是玄都公主留下的,魏国的东西。”
“你确定?”温憬看着他藏在枕头下的一把小雕刻刀露出一角,诛心道:“哎呀,不知昨夜是不是闹耗子,咯吱咯吱,细细碎碎,扰人清梦啊。”
云长舒闻言抿起唇,修长的手指合拢,再默默用袍袖盖住,故作云淡风轻地轻咳一声。
“确实是。”
“好吧,你说是就是。”
温憬眯起眼笑笑,随手塞到袖袋里。
温憬看得清楚,印章上刻的是“章宣”二字,是出生时父皇给的封号。
国灭后逃亡的那些年里,温憬也曾问十二,为何要赐号章宣,十二告诉她,宁云吞并大魏之心非一朝一夕,多年来数次挑起战争,可惜大魏重文抑武,积弱已久。父皇说:“变非声章,弗能移也,希望你的出生能为大魏带来大气运。”
“扬我国章,战无不胜。”温憬默默念了一句,喉咙突然变得十分干涩,连忙抢过云长舒手中的热茶一饮而尽。
云长舒刚送到唇边,才吹了一口便被夺去,惊诧之余,却更担心温憬,急忙去拦,却是迟了一步,眼见她下了肚,眉头一皱,只能补上一句:“小心烫。”
“无妨。”温憬吃得苦多了,这点难受并不在意,卷起袖子随手擦了擦,冲门外努努嘴,“那位求见的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来试探我,我也试探他罢了。”云长舒又倒了一杯,吹凉了才递给温憬,看着她喝茶却忽然笑了。
“何况,我也不能真查,真把你交出去。”
“关我什么事?”
温憬翻了个白眼,撇撇嘴,接过茶觉得温度正正好,心想有人服侍真不错,喝了一口,才想起除了寒山玄玉,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条惊天大案。
云长舒看她蹙眉,便知道她后知后觉,于是忍着笑伸手替她整理好头发。
“女侠,得有点自知之明啊。”
温憬见他笑得开心,伸出两指点在他肩头,便见那刚养出些气色的清秀俊脸一皱。
“你也得有点自知之明。”
“在下记得了。”
见云长舒苦着脸点点头,温憬便眉飞色舞,毫不掩饰这一点得意,一把推开门高声揶揄道:“赵将军是吧,人还活着呢。”
赵存偍没料到居然敢有宫人如此放肆,脸色一沉,刚要发作,便见云长舒慢悠悠转出来,咳咳嗦嗦才挤出一句话:“赵将军,我病体未愈,昏昏沉沉的,怠慢了。”
这下子还成自己不是了?
赵存偍忍着怒气,也不愿多与云长舒扯来扯去,掏出圣旨丢给温憬,直言道:“皇上命末将助殿下清查使团案。”
“哦?”云长舒饶有兴趣地瞥了一眼温憬,却被温憬狠狠剜了一眼,笑道:“听闻使馆横尸遍地,还有何可清查?”
“末将不知。”赵存偍闻言瞥了一眼云长舒,不防撞上对方清亮的目光,心想“这人果如宣王殿下所言,病得快死的样子,恐怕也无意查案,只是想脱出囚笼,做了好大一个美梦。”
赵存偍本想此刻就走,忽然想起案发那日皇上命自己暗中调查,明明早有结果,今早却又吩咐自己帮助云长舒一起清查,分明查案是假,补偿他救了玉阳公主是真。
难道真如传言所说,他要借此翻身?
赵存偍抬头,云长舒依旧立在廊檐下,一袭竹青旧袍随风轻轻晃动,显得身姿瘦削,皮肤白皙,更像是院中劲竹,风雨摧不折,终要挺立于世。
罢了,管他在哪里,也碍不着自己是了。
赵存偍咽下恼火,闪身将身后正在神游天外的绯袍官员露出来,打算推锅了事。
“卑职只负责协助,具体的,殿下可问袁大人。”
“哦,袁大人?”
袁承秉本就是被礼部推出来走过场的,正在叹息好不容易的休沐没了,冷不防被云长舒叫了一声,竟没反应过来。云长舒又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不过即便云长舒身份摆在这里,他也无意奉承,随意行了一礼。
“下官袁承秉。”
这袁大人还真是光棍,像赵存偍那样的敷衍都欠奉,就差把“本官不爽,不愿来”写在脸上了。
温憬努力憋着笑,看云长舒一边与二人鬼扯一边往使馆行去,便伸了个懒腰,打算去研究一下云长舒藏起来的雕刻玩意儿。
云长舒与韩太傅布好了局,只等一一实施,心里头负担轻了些。这几日里又无人打扰,一心一意养着身子,心情也好了不少。温憬看着他眸子里有了光亮,偶尔一笑,竟也有了几分当年初见时,温柔可爱的模样,连带着自己心里头也松快了不少。
只是这样的好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温憬看着掌中那方小小的印章半晌,慢慢收拢掌心,将它放回了云长舒枕下。
她想起来了。
这是当年初见,自己送给他的玉石,感激他救了自己一命,与他交朋友。他回赠自己一只长命锁,握着自己的手许诺保护她。
而今他亲手刻了字送自己,其中心意不言自明。
只是,也只能不言。
毕竟时光难再回。
“若你不是宁云皇子……或许……”
“殿下?六殿下?”
门外的声音猛地将温憬拉回现实,温憬眨眨眼,胡乱揉了一把泛红的眼眶,急忙出门行了一礼。
“六殿下不在,姑姑晚些时候来吧。”
那寒着脸的大宫女见满宫里只有这一个宫女,想来就是主子要见的那个,便回了一礼,道:“无妨。你就是翠蓉?嗯,就是找你。随我走一趟吧。”
“走一趟?”
那宫女仍昂着头,从腰间摸出块令牌一扬:“汝铃宫。”
温憬心头一紧,背在身后的手腕一抖,三枚飞镖悄悄落到指尖。
还是来了,韩贵妃的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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