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旧信

韩贵妃试探温憬,绕了一大圈子,擎等着温憬说这句话。眼下温憬开了口,她也不再装相,甩袖回到榻上端坐好,拍拍身侧的空位叫温憬也坐过来。
“简单,只要断了皇后的命根子,便是教她生不如死。”
温憬笑了笑,不知这宣王到底有多可恨,怎么人人都在谋算他?就这样,居然还能坐稳宣王的位子觊觎太子位?
韩贵妃看出温憬的不屑,但她对宣王更是厌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皇后本事大,皇上活着的孩子没几个。”
哦——活着的没几个?有意思了。
白瓷茶杯还冒着热气,温憬却似乎感觉不到烫。小巧精致的茶杯随着手指不经意的动作在指尖转动,茶水的香气便全数激发出来,萦绕在温憬指尖。她翘起腿,一只手撑在下巴上看着韩贵妃。
“那娘娘需要我如何做呢?”
韩贵妃打量着温憬的面庞看了半晌,忽然取下鬓边的白玉簪插在了温憬发间。
青丝掩映着玉簪上的竹节纹,显得温憬眉眼十分英气。簪头别出心裁不雕兰花,而是雕了一朵飘逸的祥云。线条简单,但要如此自然流畅却难,一看便知是出自宫中老匠作之手。
温憬看出了这玉簪的珍贵精致,自然心生喜欢,但俗话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但若如此简单就要为她驱使,那温憬这么多年都是白活了。
“娘娘馈赠贵重,我不敢收。”
韩贵妃连忙按住温憬想要取下玉簪的手,一双凤眸在温憬眉眼处流转。
“你生得漂亮,戴这支簪子才最合适。”
“谢娘娘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爱钗环饰物,娘娘容姿倾国,还是您留着吧。”
“此物不是一般的钗环饰物。”
温憬一愣,韩贵妃笑而不语,绿浓倒是会看眼色,立时便去方才那暗室中捧了个檀木盒回来放在温憬面前。韩贵妃柔荑自盒面上的漆绘徐徐划过,见温憬面无波澜,便笑了笑,执着温憬的手打开了盒盖。
里面是一只玉盒,看雕工与材质应当与那只玉簪出自一人之手。只是这玉盒上的雕刻却并非流云,而是旋覆花。
温憬一怔,下意识地伸手去开盒子。指尖触碰到盒子冰凉的触感,温憬却顿住了,转而抬头看着韩贵妃笑起来。
“娘娘好谋略,不过娘娘,您就知道,六皇子一定会赢么?”
这下子轮到韩贵妃呆住了。
而被韩贵妃和温憬念叨的“六皇子”,也正在被礼部袁承秉念叨。
“殿下……”
“袁大人这就查验完毕了?”
使馆院子里皇城司的人正进进出出搬运尸体,云长舒为免晕血站得远远地晒太阳。
开始赵存偍还要走过场问云长舒进去否,被云长舒拒绝后干脆就留下了一个副将盯着,自己溜了,也不知是去找皇上还是宣王。
“下官无甚可查。”
云长舒回头看着袁承秉那一脸不耐,有些想笑。
“我与大人都是来此过一遍公文罢了,大人可是还有要事?”
“是有些事情要做。多谢殿下,那下官这就回去了。”
“代我问韩太傅好。”
袁承秉一顿,抬头看了眼云长舒,“下官记得了。”
云长舒从袖中拿出赵存偍临走前留下的使馆勘验文书,随手签了名字递给袁承秉,袁承秉如获至宝,立刻接过来看也不看就翻到最后盖上了礼部的印,刑满释放一般一刻也不愿多留,匆匆一揖拔腿便走。
这本就是云长舒与韩太傅交易中的一环,彻查使馆案也是为了给云长舒走出囚笼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罢了。袁承秉任务完成了,自然就溜了。
云长舒笑笑,想这袁大人还挺有意思,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偏爱翘班回家逗鸟,完全无意朝堂,也不知韩太傅拉拢他是为了什么。一边想着,一边悠然往广安宫走。谁知一进门,就看到温憬坐在桌边发呆。
桌上放着一只精致玉盒,旁边放着玉簪玉锁,温憬膝上横着一柄宝剑,双手按在剑鞘上,眼睛却盯着盒中厚厚一沓泛黄的宣纸。
“什么东西?”
云长舒坐到温憬身边,随手拿起一张,才看了一眼,笑容便凝固在脸上,霎时便面色青白。
往昔不堪回首的记忆如开闸洪水顷刻间将云长舒吞噬,深埋心底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眼前,他闭上眼,甚至清晰看见玄都一袭红衣,赤脚站在清冷月色中,凄厉的叫喊。
“复国——”
云长舒狠狠咬着下唇,腥甜的鲜血顺着伤口滴在前襟上,他攥着纸张的手太过用力,关节都有些发白。
“怎么回事。”
“韩贵妃。”温憬掰开云长舒的手,将那一页纸重新锁回盒中,拿起来横在膝上的长剑。
剑鞘纯金制作,镶嵌在上面的七颗宝石形成了一个北斗七星。只是极力地模仿着剑身的样式强行匹配,怎么也不能与剑严丝合缝。
温憬将剑递给云长舒,握住了他的手。
那时她问韩贵妃为何敢赌云长舒,韩贵妃则打开盒子展示给温憬看。
她说,这都是玄都留下的旧信。
温憬那时反应与此刻云长舒如出一辙。
那并非什么温情脉脉互诉衷肠的信件,每一页都写着大大的“恨”,明明就是饱蘸着仇怨愤恨而书写的不甘。
朱笔触目惊心,力透纸背,而有些甚至是蘸着鲜血写下的笔划则早就干涸凝痂,望而生畏。
国破家亡的滔天恨意,玄都公主忍辱负重,日夜煎熬。
“本宫赌他,是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皇后……乃至皇上。”韩贵妃的笑容盛满了冷酷,“皇上服食仙丹,身子早就大不如前。本宫只想给韩家,给玉阳,挣一条出路。”
“韩贵妃说,物归原主。”
原本云长舒的手指冰凉,但手心里还能感觉到一点热气。但此刻他看着那把剑,虽然极力隐忍着,但早就眼眶通红,手指一片冰冷。若料想不错,这应当是玄都公主自刎的那把。
温憬叹了口气。
虽说恨他,但也是因为他身上一半的血是来自宁云皇室。但说到底,他与自己一样,都是覆巢之下的可怜人罢了。没死于战火,便要背负仇恨煎熬一辈子。
于是温憬捏了捏云长舒的手指,示意他看着自己。
“荆锐……”
“荆锐死了。”
云长舒咽了口血沫,端起冷茶狠狠灌了一口,平复了心绪才道:“魏国的事情,我知之甚少,消息皆来自郭子玉。但我想,这些事情恐怕郭氏一族也不能窥得全貌。”
“不必了。”
温憬犹豫了一下,“我是想问,玄都公主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到底是谁?”
“什么意思?”云长舒皱起眉有些不解。
温憬抿了抿唇,觉得自己真是好笑。但若有千分之一的概率,终归还是忍不住要试试。
“你生父,是不是荆锐?”
温憬见云长舒满脸茫然不解,便从袖袋中掏出藏在玉盒夹层中信,展开给云长舒看。
信上的笔迹与那“恨”字完全不同,笔锋锐利,但字迹潦草,印泥蘸得太浓,有些看不清印记。但那上面沾染大魏兵符的一角,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匆忙间所书。
信中说,战事激烈,但还可抵挡,只要他在啼金关一日,便守住关隘一日。万望玄都公主在词城一切安好。
“啼金关!荆锐战死啼金关,词城孤立无援失守,玄都公主被俘。”
温憬捏着那张纸来回走动,仔细回想当年的情景。只是可惜那时年幼,她实在想不起诸多细节,只能去猜测。
“若荆锐未死……”
“不可能。”
云长舒终于明白温憬在想什么,伸手拉住温憬将她抱入怀中。
“荆锐死后悬尸城楼,啼金关被屠。”
温憬一瞬间安静下来,仰头瞪着云长舒。云长舒安抚地抱紧她,叹了口气。
“玄都公主入宁云三年才有我,我幼时,从未曾听她提起荆锐。四年前我谋图复仇,命郭子玉遍查玄都公主。”感觉温憬整个人身子都僵下来,云长舒顿了顿,却也无可奈何。
“我……我绝不会是玄都与荆锐之子。”
魏国覆灭,不过是宁云上位者的贪婪,可两国交战,陷入悲惨境地都是两国百姓。若然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是街边乞丐之子。不论是宁云还是魏国,都可以陪在温憬身边一辈子。就像当年承诺的那样。
可他偏偏不是。
宁云与大魏夙仇不死不休,一个废太子,一个亡国公主,本就有缘无分。更遑论这些年两人为了复仇都已走上各自的不归路,两手血腥,不择手段,如何还能坦然相爱?
“温憬。”
云长舒松开怀抱,转身踏入遍地月光,恰如当年玄都自刎时的那个月夜。只是那时尚有遍地桃花与玄都共葬,此时只剩下枯树废殿,形影相吊。
夜风吹动袍襟,青丝飞舞,唇上一点鲜血殷红,更衬得云长舒面色苍白如死人。他背对着温憬,又一次吹起《玉枝词》。依旧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呕哑嘲哳难为听。
一曲未终,一口血喷出,温憬刚想要去扶他,他却手指一松,陶埙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止住了温憬的脚步。
“明日郭子玉入宫,你跟着他出宫去罢。”
温憬本想说“那你呢”,可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却变成“好。”
当年的承诺不过玩笑,从今往后,恨依旧是恨。
“他何时来?”
“应在午时之前。”云长舒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今日去汝铃宫,身份可有暴露?”
“我说我是玄都旧臣。”温憬从不知自己居然也会如此优柔寡断,但终究还是没忍住。
“试探我都是冲你去的。你……自己多小心。”
“知道了。”云长舒点点头,“复国大业还需徐徐图之,于此处宫心计并无益处。我会叫郭子玉送你安全离开祁云,你既走了,千万别回头。”
温憬看着云长舒的面容,发觉他看上去气色好了些,但依旧瘦骨嶙峋,在这尔虞我诈里周旋煎熬,不知哪一天才有尽头。
只是云长舒先前说了那样的话,温憬的担心便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云长舒看着她,似有所觉,轻轻笑了起来。
“我死了你应当高兴,这世上仇敌又少了一人。不过当时的承诺,恐怕办不到了。”
温憬怔忡了半天,想起他说的是那句死在自己手中的话,便觉口中滞涩再难言语,便摆摆手关上了门,回到床榻躺着。
多年流亡奔波,受伤流血都未曾难过,此刻却觉如此挣扎辗转。温憬翻了个身,想拿出压在枕下的旋覆花,但伸手摸去,却只摸到干瘪的乾坤袋。
温憬猛地坐起,冷汗一瞬间湿透衣衫。
寒山玄玉呢?!
作者有话说
    韩贵妃:觉醒了!猎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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