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憬躺在黑暗中,沉默地等着时光慢慢流逝,方才听到的话还在耳畔一遍遍回响,像是遍生荆棘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裹挟从前未能宣之于口的暧昧,一遍遍叩问:
你到底在想什么?
云长舒,你到底在想什么。
温憬初见云长舒,谎称自己是战乱流民,云长舒不曾盘问就相信了自己,哪怕自己持刀胁迫,他都相信自己只是饿急了发了疯,拿他的富贵命换口粮,单纯得一看就知道是在锦绣堆儿里被保护惯了的孩子。
而今再见,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桩桩件件,都是他的心机。淬满了十四年幽囚的恨和亲友离散的怨毒,寒光凛凛,非要博哥你死我活。
或许,同归于尽,也未可知。
温憬默默想着,不由嗤笑,自己倒是懂得他的心思,无非是自己也怀了同样的心思。
皇兄原是不允许自己出来的,是自己听了几句捕风捉影的话,说寒山玄玉在宁云皇宫,便丢下一干事务千里迢迢来这宫里盗玉玺,胆大妄为,不知死活,与他别无二致。
如此看来,也是一路子人。难怪………
难怪,会彼此倾心。
温憬不敢再细思这念头,手指收紧,更加用力地揪住了衣袖,让悬声更加紧密地贴合胸膛,企图用冰冷来清醒自己。
时间滴滴答答流淌,黑夜像砚台上的墨,越搅弄越浓厚。温憬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才终于听到了那人的步伐,一步一步慢慢靠近,骨节在门上轻轻扣响,片刻等待,门扉洞开,他坐在了桌边。
“我知道你没睡。”
“我没说要睡了。”温憬仍旧闭着眼,平静道:“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
莫名的,分明是黑暗,温憬却感觉到他的确是看向了自己,一瞬不瞬,盯得自己沉稳的心弦泛开了一层涟漪。
“没什么来干什么?”
“是牧蓝,她有事要与你说。”
他终于还是要走这一步。
温憬的手指移到悬声剑柄,她翻身坐起,将所有思绪都放进心底,拿出自己多年刀尖舔血的果决和冰冷,看向他。
“既然是她找我,你来做什么?”
“想看看你。”云长舒应对自然,坦坦荡荡。
“我有什么可看?”温憬冷笑道:“我有没有说过,我会杀了你,不管你如何为我打算,我都不会放过你。”
更何况,是你要算计于我。
“是。我记得。”
云长舒不为所动,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既然如此,温憬也懒得再与他白费口舌。
“她人呢。”
“来了。”
云长舒盯着门口的牧蓝,目光冷冽,牧蓝不由得心头一颤,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来,行到温憬面前,慢慢跪下去。
“公主……”
“说。”
“我……”
“到底何事?”
“我想让您帮我照顾我的女儿。”
牧蓝抬头,目光坚决,温憬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另一边,云长舒听到这话,举到唇边的茶杯顿了顿,还是继续喝完了杯中残茶,喉结动了动。
“你女儿?”温憬皱眉。
她很笃定,这似乎并非云长舒的计划。
下一刻,牧蓝忽然长剑出鞘,寒风逼人,极速掠去。只是温憬动作更快,抢在牧蓝前举起了悬声。云长舒也在这一刻起身,看向了牧蓝。
三人一齐动作,鲜血顺着剑锋慢慢滴落,混入尘土,洇入袍袖,开出了一朵粉红的牡丹,浸透了旧木桌的纹路,丝丝缕缕,缠绕着说不尽的情意。
宣之于口太难,又难压进心底,只能尽力筹谋,将一切危险都一一剔除。
温憬看着手中的剑,实在难以置信。
牧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忽然明白了跟随云长舒过来时,他看着温憬房门说的那句话。
他说,希望她不要太怨我。
温憬说了许多次要杀云长舒,这一次,悬声真的插进了云长舒的肩头。
而云长舒却对这一切早有预料,甚至是从他站起身那一刻起,这就是他希望的结局。
“悬声,真是好剑。”
云长舒默默叹了一句,身体向后退开,不顾肩头鲜血淋漓,按着锋刃握住了悬声,也握住了温憬慢慢低垂的手。
“你……”温憬难以置信。
“她终归是韩太傅的人 ,放在你手下,我总要试过才信得过。”
牧蓝惊恐地看着云长舒。
方才那一瞬,云长舒抬起手臂,她若是真是扑向温憬,按他所说去杀温憬,那三枚袖箭一定会毫不犹豫洞穿她的心脏。只是温憬比她更快,擒贼先擒王,先制服了他,才让他的谋算落空。
所幸自己方才没有选择要弑主。
“疯子!”
温憬瞪着云长舒,咬牙切齿。
云长舒不反驳,默认了自己是个疯子。
他举起悬声,看着悬声百炼的折痕,精雕的细纹,忽然微微一笑。
“真是很好。”
他重复了一声,不知是夸人还是夸剑,然后默默推门,再次没入黑暗——像是没有家的流浪狗,找到了一点点希望,却又只能看着希望消散,独自挣扎在风雨里,孤独地舔舐伤口。
细雨忽然而至,将慢慢行走的云长舒浇了个透心凉,他却觉得自己尤为清醒,甚是满意。
所有人都说他昏了头,已经疯了,他却觉得自己苟活于世这么久,总算有了一点点意义。
他本该早就死去,却披着虚伪的皮活着,心怀仇雠,无人能说,苦不堪言。而今看到了温憬,他忽然想起,若是自己能用这一条残命,将误入歧途的人推出泥沼,也是好的。
郭子玉说得没错,宁云皇子,的确不能与大魏血脉在一起,只要自己还是这个身份,便是天理难容。
既然注定得不到好结果,那就不必再怀抱任何希望。
既然注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折磨,那便自己死,让她活。
人生来便是苦痛,复仇之路那么漫长,自己能走到哪一步还未可知,只是走一步,便能远一步。
他抬头,痛饮凄凉冷雨,想起温憬方才那一剑刺得那般凌厉,毫不犹豫,忽然觉得心头枷锁松动了许多。一口气卸下,心墙松动,颓然倒地。身子淹没雨中,薄薄一片,甚是可怜。
温憬一直在窗边看着他,看他哭了又笑,对着漫天凄风冷雨跪地,然后倒地。
牧蓝跪在一边,还没完全从被算计得阴云里脱身,声音低沉又沙哑。“他这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温憬自欺欺人,咬唇看着桌上的悬声。
悬声上的血迹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只有桌上和地上的血,证明曾有个自以为的傻子来这里做了一场戏,企图将自己从无望的爱里推离。
这本也是自己的打算,只是他尤其决绝心狠。
温憬叹了口气,推开门走进雨里。
如你所愿,云长舒。
但现在还不是你该死的时候。
云长舒清瘦,温憬将他带入房中没费什么力气,只是灌汤药却实在艰难。
冷雨入骨,勾起了掩埋许久的恶疾,他事先服下的固元丹在此时非但没吊住他精力,反倒让他陷入了更痛苦难熬的折磨里。生不如死,求死不得,大概便是如此。
韩贵妃派人来了一次,回去后不久齐元忠便带着一群御医挤进来,折腾了许久才敲定了施针方法,接着又是来回倒腾。齐元忠不便多待,郭子玉不来,只有温憬身份合适,一人守着他醒。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醒,睡梦里也不安稳,总是循着温憬温热的所在贴过来,闹得温憬很是头疼。
算计人心的是你,做出那等蠢事的是你,而今放不开我的也是你,我欠你的!
温憬心里骂得狠,手底下还是将人扶起来,靠在怀中慢慢喂药。
云长舒实在太过清瘦,真不似人,轻飘飘鬼一样。如此姿势,骨骼嶙峋,还十分硌人。温憬嫌弃会嫌弃,手还是揽着他的腰。
似是感觉到熟悉的人圈在怀里,云长舒紧锁的眉头动了动,迷蒙间顺着呼吸凑了过来。
温憬才低头吹药,一抬头,险些撞上他冰凉的唇。还好躲得及时,擦着脸颊而过。
温憬心头一紧,拨开他的脑袋,但心弦却再也无法平静。深吸了口气,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带着怨气瞪云长舒,可惜他还不知晓。
“我可真希望你不是宁云皇子,可你偏投错胎。”温憬喃喃着,“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或许下辈子,我们再清算好不好?”
要是真有下辈子,就好了。
要是真有下辈子,我不杀人了,我杀倦了,这天下到处都是可杀的人。
要是真有下辈子,你别算计人心了。这世道天机难辨,人心难测,你如何算得尽呢?
我们就做个平凡小民,幸福安稳,耕田织布,种花弄草,好不好?
这一切云长舒全然不知,只是睡着。
左等右等等他不醒,温憬无聊里四下翻看,打开了从汝铃宫拿回来的那个匣子。
玄都公主字字浸血,写完千千万万遍恨,没有给她的血脉留下只言片语。
也对,云长舒说,她原是不肯他叫她母亲的。
温憬翻看着满匣的纸张,唯有夹层中与荆锐往来的信件,能看到一丝除了恨以外的情绪。只是字数寥寥,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也是无聊。
温憬躺下来,枕着手臂,于晨光中和云长舒并肩。
雨后阳光明媚,透过信封,投下了一片深浅不一的阴影。温憬瞪大了眼,猛然翻身坐起,迎着光细细掐捏信纸和拆展开的信封。
她终于确定,玄都公主真的在这纸上留了一手。
大魏造纸有方,有种纸制作过程中着意增添药物,可使特定墨迹干后消失。唯一的缺点就是这种纸制作完成后,纸张纹路会有细微的地方薄厚不一。这瑕疵难以触摸感觉,只有迎光透仔细分辨,才能看清。只是这术法在大魏只有少数几个能工巧匠才会制作,纸张也一向只供大魏皇室使用。
温憬与十二图谋复国许多年,也曾找到当年工匠重新造纸,用这纸通信,方便暗藏密令,于是温憬身边倒是有可以令字迹显影的东西。
只是……
温憬看着云长舒,一时心绪难明。
玄都公主如此煞费苦心隐藏的,到底会是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