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笼中之鸟(2)

十四年后,初春。
叶茗凤身穿一袭半旧的青色圆领襕衫,头戴一方有些褪了色的儒生巾,怀里抱着一只沉重而老旧的竹编翻盖书箱,不情不愿地行走在济南府的街道上。
她艰难地以右手举着边缘已有残缺的油纸伞,努力遮护着怀中那只装满书籍的箱子,满不在乎半边身子已落满了星星点点深青色的雨痕。
石板铺就的路面被雨水打得透湿,闪着冷清清的光。虽说正下着雨,但街头倒是车水马龙,人声与各种动物的鸣叫声在淋漓的雨声中彼此交织,混乱得莫名其妙。
茗凤抬眼望了望头顶上方那昏暗阴郁、似坠未坠的铅色天穹,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她刚过二十岁生日不久,脸上稚气未退,纤细瘦削的身材显得有些孱弱,肌肤呈现出不健康的冷白,一对幽邃的黑眸如吸收了寒凉的夜色,在她被脑内的思绪所纠缠之时,多少会显得有些呆滞,眼白微微有些发蓝。她的容色清丽,面相颇为不俗,加上满身的书卷气,看上去倒是个很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款的少年书生,清秀漂亮,很引人注目。虽说身上的衣着寒酸了些,但不掩超逸的气质。
考中秀才后,茗凤便在熟人的帮助下租赁了飞仙观的两间小屋,利用稍大的一间作为教室,开馆授课,另一间就成了她简陋的卧室兼书房。眼下正有七个孩子跟随她读书。要知道,开蒙塾师绝不是什么容易的工作,束脩也少得可怜,近年来她的日子过得清贫而沉闷,但至少,她总算能靠自己的本事在这人世上立足了,她整个人因此也活得有了些底气。
被囚困在一潭死水般的日子中,她的乐趣实在不多,在授课以外的时间,除了读书外,她也偶尔会写几篇以鬼神为主角的笔记小说以自娱。
她的生活,不过如此而已。
也不知为什么,近来茗凤时而会产生一种怪异的预感,好似有许多不同寻常的事情即将在她的生命中发生了,她合理怀疑,这或许是她过度沉迷鬼神故事的并发症,因为她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单调,一天天流淌过去却毫无变化。对于自己的未来,她也仍旧满怀迷惘,只是随波逐流。
她会对鬼神故事怀有热情绝非叶公好龙,除去对神秘事物的好奇外,同样也是因为,她的的确确曾见识过真正的鬼神。
六岁那年的上元之夜她被吸食人血的妖怪所袭击,哥哥与随从的婢女也在那个血腥的夜晚下落不明。好在有个神秘的家伙救了她,把她留在了一所庙宇的门口,同她说了说话后便消失不见。
许多年里,一旦想到当初救她的那位不知姓名与身份的人物,她心中都会涌起阵阵酸楚的悲伤与失落。她真想再见那个人一面,哪怕只是和对方再说说话也好……
在儿时的茗凤眼中,那个人一定是位善良的神仙,正如小说传奇里所描写的神仙那般,在主人公有危难时突然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而后化作一阵清风飘然而去……
在幼时,茗凤曾怀着一种虚无的渴望,盼着那个人能再次出现,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同离开这里,去往一个更加美好的、没有污秽的世界。长久以来这份愿望都是支撑着她的唯一温暖的力量。
然而老天并不肯给她那样的好运气。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茗凤想,或许对那个家伙而言,自己仅仅是其沧海桑田的漫长生命中所帮助过的人之一,在短暂的萍水相逢后,便不再需要相逢。
都已是过去那么久的往事了。过了这么多年,即使从前再怎么感伤,如今回忆起来,她的心里也已没有任何波澜。当回忆偶然涌上心头的时候,她所感到的也不过是淡淡的飘渺的悲哀之情。
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吧。
无论你是谁,愿你在你的天地里过得幸福快乐,万事顺遂。她淡淡地想。
被救下后,是年长的庙祝发现了她,把她送回了家。
当幼小的她狼狈归家时,家中只有母亲一人守着,其他人都出去寻找她和哥哥这两个彻夜未归的孩子了。茗凤还记得自己当时走到水盆边,虚弱地抬手清洗脖子上的血,直到满盆赤红,一面努力摆出大人的姿态,嫩声嫩气地安慰一旁呆若木鸡的母亲不要担心……
性情软弱的母亲那时只育有哥哥这一个儿子,靠着这个儿子,她才能维护自己在叶家的位置。茗凤那时虽然年幼,但在某些方面却似乎已过早地成熟了起来,她心里很清楚,母亲衷心希望这一日回来的是她哥哥而非她。忽然,母亲冲到她的面前,把哥哥的一件小衣服摔在她头上,哭着要她改扮成哥哥的样子。
“听娘的话,从现在起你要扮成你哥哥,懂吗?”她记得母亲当时泪流满面,大睁着两眼,动作粗暴地给她换衣服,“告诉所有人昨晚死的是你……昨晚死的是茗凤,不是你哥哥应麟……千万不要在旁人——尤其是你爹和你爷爷的面前——露出马脚来!你懂不懂?……”
茗凤顺从了,她向来是很听话的,尤其是很听母亲的话。
那时的她,同哥哥的外貌没什么太大差别,但要伪装成哥哥却也颇有难度,可为了母亲,她不得不努力为之。旧日的她从那一日起便在世间彻底消失,她借用了哥哥叶应麟的身份,开始不断用伪装和谎言来掩饰自己。
她的内心越来越孤独、彷徨。
“真是可笑……我算个什么东西啊。”
茗凤轻声自语。
对自身处境的愤怒,与对周遭的环境与人们的极度轻蔑,是她近年来最常产生的两种感情。而此刻她又清晰地感觉到,有某种癫狂的、暗无天日的毁灭欲,如一道暗黑的火焰,正沿着她的胸腔内侧一路向四肢百骸迅速延烧开去,她只想要拼命打破那些存在于人世上荒诞的条条框框,想要拼命改变些什么……
她甚至希望这场雨下得更大一些,直到把这个无聊、陈旧、令人窒息令人发疯的世界全部淹没……
“马惊了!当心啊!——”
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穿破人海疾驰而来,周边顿时响起了惊慌失措的混乱喊叫。眼见茗凤就要躲不过马车那足以致命的撞击,突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狠狠在她的后背一推,将她向路旁推了过去。
被这忽如其来的力量所冲击,茗凤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向前扑倒在潮湿的青石板路面上。
手肘与膝盖顿时疼得钻心,让她不由得怀疑骨头是不是碎了。她怀中的竹箱砸在地上,里面的书籍散落了一地,伞也滚到了几步之外。
茗凤惊魂甫定,艰难地扭头向后望,只见身后的路人虽多,但都距离她颇远,很明显,他们谁都不可能是刚刚救了她的人……
“哟,叶先生,没事吧?”有人认识她,忙拾起伞递给她,关心地问道。
茗凤摇摇头,眼睛微弯,礼节性地笑了笑:“我没事,好像有人在后面推了我一把……”
“我没看见啊,”那人正帮她捡拾地上的书,闻言愣了愣,神情有些不安,“我只看见车冲向你的时候你向一边摔倒了,我还以为是叶先生自己躲过去了!”
茗凤又拾起两本书。
她仿佛看到一道蓝莹莹的光焰倏然从她身后跃出,钻入了竹箱。她一怔,忙检查了一下箱子,其中除了书本外别无他物。
——错觉吧?
“叶先生,叶先生?哎,我走了啊?”
“嗯,回见。”
茗凤把最后一本书丢进书箱,合上盖子,站起身,温和地应道。
踏入巷子,茗凤看到有一户人家的窗沿下挂了个鸟笼,一只羽毛绚丽的野鸟正在笼中奋力扑腾着翅膀,发了疯似的用身体拼命撞击笼子,笼底已落了几片带血的蓝绿色羽毛,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捉了野鸟挂在这里。茗凤知道这样的野鸟根本养不活,被关在笼中过不了一天就会死去。
她四处看看,巷子里空荡荡的并无她以外的行人,毕竟在这样一个落着雨的清冷黄昏,只要不是急着为衣食奔波抑或无处可去,多数人还是会选择躲在家中。于是她快步走过去,将笼门打开。
笼内的小鸟显然还没搞明白状况,眼神绝望地继续撞着笼壁。茗凤试探地晃了晃笼子,冷不防那小鸟从笼门一头冲了出来,险些撞到她的脸上。茗凤忙向旁边躲闪。那只小鸟丝毫不在乎漫天的细雨,向着天空疯狂地飞了一会儿,而后收敛了翅膀,落在屋檐上,一下下啄着瓦片上积聚的雨水。
茗凤走到家门口,大门猛然被人从里面一把推开,浓妆艳抹的张媒婆腆着肚子走了出来。此人一张四方脸用铅粉擦得惨白,眉毛描得极浓,涂了满嘴黏糊糊的胭脂,整个人活似脂粉成精。她凑向茗凤,脸上的粉簌簌地往下掉,茗凤忙向后缩了缩,以防被那不断下落的油腻脂粉殃及,张媒婆则得寸进尺,将脸凑得更近。
“给叶先生道喜!”张媒婆血盆大口一咧,瓮声瓮气地道,“事情成了,等八月二十九……”
“八月二十九个什么?”
“小先生怕不是读书读得傻了,是你妹妹上花轿的日子啊!”张媒婆搓着两手,令茗凤联想到了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苍蝇。“黄道吉日,适合迎娶!”
茗凤感到心口发紧,一时无言,眼看张媒婆撑起一把花里胡哨的伞,消失在青灰色的阴郁街巷尽头,心里忐忑不安。
果然,她刚踏进院内,母亲便殷勤地跑过来,满脸笑容地将她扯进正房:“娘给你做了新衣服,快换上试试……从今天起,你得学着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儿了,看看你,身上穿的都是些什么啊!”
“不,我用不着。”茗凤警觉地看着母亲。母亲从未对她这样殷勤过,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知道事情是大大的不妙了。
母亲却硬是将一条俗艳的桃红色裙子塞进她怀里。
这些年来,母亲接连生了两个儿子,祖父已在许多年前就驾鹤西归,父亲也因暴饮暴食生了病,终日半死不活,脑子也不太好使,母亲便掌管了家事,她的底气也足了。三年前不知因为何事,母亲将茗凤的真实身份抖给了父亲,父亲因而同她大吵了一架,又将茗凤打了一顿。也就是那个时候,茗凤搬到了飞仙观,从此尽可能不回家。
危机四伏的童年生活令茗凤锻炼出了眼观六路的本领,她知道如今父亲见她年纪渐长,便急于恢复她原本的女儿身份,将她脱手嫁出。
但谁都知道这绝非易事。毕竟,一个维持了十数年之久的谎言是很难被推倒的。母亲为此暗暗召集她的娘家人开紧急会议,讨论的结果是全家老小对外一致声称,经过他们不懈的努力,终于在临县找到了当年走失后被好心人收养的茗凤,很快就要将她接回本家……
母亲拉着茗凤的衣袖,絮絮叨叨地告诉她,遥想当初茗凤的父亲曾将她许配给了袁家的独子。虽说十几年间茗凤走失的消息人尽皆知,但她那位未婚夫婿多年来也并未再订亲。
“那孩子的相貌性格都没得说,家境也好,什么都不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你爹的眼光不会错!算卦的刘先生也说你们的八字正合适,你们这个月若能成亲,往后就会白头偕老,而且你第一胎就能生个儿子!那个算卦的刘先生你知道吧,听人说有狐仙附体,算得很准——”
茗凤在心底冷笑连连,转身就要走。
“你倒是说句话啊!”母亲将眼睛一瞪,不满地高声叫道。
“好吧……我压根就不想成亲,”茗凤站住了,忍不住叹息,“能不能不要管我?”
“说什么疯话!”母亲脸色一沉,扬手用力打了茗凤一耳光,嚷道,“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像男人一样活?那是不正常的啊!你的年纪已不小,再这样拖下去只能给人当继室了!日子已经定了,八月二十九你必须出门,到了别人家里,你这脾气真要改一改了!管好你那张嘴,尤其是别把你假扮过你哥哥的事说漏,家丑不可外扬!往后你要做个和顺乖巧的媳妇,要好好听话,服侍好公婆,学会讨丈夫欢心——”
母亲还想继续往下说,茗凤痛苦地吸了口气,打断了她:“如果我成亲,你们打算怎么跟街坊邻里解释‘叶应麟’这号人物的去向?”
“我们就说你上杭州了,”母亲回答得干脆,“你大伯在杭州开铺子,一把年纪无儿无女,我们就说把你过继给他了。谁还能跑到杭州打听这事去?来,过来看看你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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