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凤点点头，忽而瞥见西北角屋檐上有一片黑影一闪，向上一望，只见花紫菀正站在屋檐上，和一连串精致的屋脊走兽并肩而立，背对着墙头上方阴云叆叇的天空，像一尊小小的装饰造像。茗凤这才感到肩头少了个软绵绵的毛团，显然花紫菀从进入县衙起就从茗凤身旁离开，自顾自去探索县衙内的情况了，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是只狐狸！”陈县丞惊呼，面目沧桑的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狐狸怎么会爬上屋顶的？……”
因为那并非一般的狐狸啊……茗凤暗笑。花紫菀向茗凤咧了咧嘴，向后一跳，消失在了墙壁后面。
崔保一手提着扫帚，另一手拿着一个簸箕，在衙役的监督下走了过来，茗凤放眼望去，只见墙根处的落叶已被打扫干净了。
“啊，这不是挺好的么？”她说，“我瞧你还是挺能干的，只要肯去做，就能把事情做好啊。”
“是，是……”
“走吧。今天就放过你一回，从此往后别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了，找个正经事做，堂堂正正地活着，啊？”
少年点头如捣蒜，茗凤挥挥手：“行了，你回去吧。”
陈县丞看着茗凤，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了？”
“大人，您用不着对那样的刁滑之徒客气，”陈县丞犹豫了一下，说，“那种人向来都是好坏不分的。你说他们可怜也好，说他们可恨也罢，那种人早就形成了‘活着要么是被人欺负，要么就去欺负别人’的观念，您待他们好，他们却只会把人的善意和宽宏视为软弱好欺，您今天放了他，回头他保管又要做坏事。只有狠狠地给他们一顿板子，他们才能老实几天……当初李大人——”
茗凤打断了他：“李大人是因为不愿打人板子才出事的么？”
“那倒不……李大人出事的原因还没查明……”陈县丞的脸色变了变，没有再说下去。
黄昏时分，茗凤前往酒楼赴宴。
沿路只见一排排敞亮的连脊高楼，酒肆、饭店、茶馆与兜售各色货物的店铺层出不穷。路上人来人往，颇为兴盛。吸血妖怪的传言并没有令这里的繁荣减色。夜色中仿佛偶尔会掠过巨大飞鸟般的黑影，空气中充斥着海水潮润清凉的气息。
茗凤将身子向后靠在靠垫上，微微合上眼睛。她感到有些疲惫，一时间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在短暂的幻觉中，她好像来到了一间宽敞阴暗的大屋内，有个气势十足的男人坐在高背椅上，背对着她，脸部被阴影笼罩。她听到有一个少年的声音在气愤地嚷着什么，还听见另一个较年长的男人声音不紧不慢地讲话，似乎是在安抚那气冲冲的少年，但茗凤分辨不出那些词句。
她的鼻尖隐约捕捉到了一丝新鲜的血腥气……
她猛然间惊醒，感到轿子晃晃悠悠地落了地。
“你怎么了？”她听到花紫菀问。
“我刚刚好像睡着了……”
茗凤向外一看，“醉月楼”的匾额正在不远处熠熠生辉，这家酒楼规模果然是不小，大门前人来人往。
天空已收敛起了最后的玫瑰紫色的暮光，微雨倾洒而下，很快便给屋顶潮湿的瓦片镀上一层琉璃般的光泽。
茗凤走出轿子，拿起斜倚在轿壁上的油纸伞撑开。店小二眼疾手快跑上前来，殷勤地在前方带路，引着她向酒楼内走去：“大人，县里有头有脸的爷们几乎都来了，可都等着您呢！”
来到顶楼，小二带她走进一间轩敞的阁子，一群人正团团围坐在桌边，看见茗凤，众人立即起身，热情地让她坐了主位。
菜陆续上齐，小二送上了酒，一个个白瓷小酒盅很是精致。浓妆的优伶开始款款地唱起曲子，嗓音娇柔。茗凤将酒盅移到唇边。
这时，她肩头的花紫菀动了一动，酒盅顷刻间空了。
她忙放下杯子，小二立即为她斟满了酒，显然并没有发现异样。
茗凤端起杯放在唇边，酒杯又立即空了。
一旁有人还赞：“县太爷好酒量啊！”
茗凤则心知是花紫菀把酒喝了。看不出这只狐狸虽然身量很小，酒量却不小。
席间众人又纷纷向她送上恭维：
“年少有为！”
“年方弱冠便做了县令，大人今后前途无量！”
“听说大人今日刚到安乐县就破了一桩案子，了不起啊。”
嚯，这些人的情报可真是灵通！茗凤暗想，也笑道：“唉呀，不过是小事，凑巧罢了，算不得什么……”
原来这些就是县内士农工商各界的头面人物了，脸上生了一块显眼胎记、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是关公子（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茗凤估计他的家族与朝中的大员有些牵连），身着锦衣的胖子是做药材生意的吴掌柜，还有曾在京城户部任职的张大人等……每一张脸都反映出匮乏无趣的灵魂，实在没什么值得深交的人物。茗凤不由得意兴阑珊。
饭后，她强撑着和在座的人又聊了一阵，便找了个借口，离席而去。
走出酒楼，一名丫鬟打扮的小女孩匆匆跑过，手里提着的灯笼摇曳成一片金灿灿的光。兴许是跑得太急，她一头撞在茗凤的身上，手中的灯笼落了地。
“唉呀，真对不住！”小女孩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年纪，长得玉雪可爱，忙用糯米甜糕般绵软的声音道了歉，蹲下身捡起灯笼，又从灯笼下摸出一个香囊递给茗凤，满脸歉意地道，“大人，这是您掉的东西，您看看里面可摔坏了什么？”
茗凤看了一眼这只香囊，宝蓝缎子上五色丝线层层相叠，并不是她的东西。
“我没——”茗凤刚开口，小女孩就用力把香囊塞进她手里，向茗凤拼命使眼色，“如果有东西摔坏了，我、我一定会赔您的！”
茗凤抽开香囊上缀着的彩色丝绳，看见里边塞着一块白绢，上头隐隐有字迹，顿时了然：“没摔坏，我的东西都结实得很呢。”
说罢解下腰间的荷包，倒出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递过去。这些糖原本是花紫菀的零食，她听见花紫菀在她耳边发出表达不满的咂嘴声。
“谢谢您了！”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亮，接过糖果，高兴地跑开了。
县衙东跨院，卧房内收拾得整洁利落，像一张天真无辜的脸。但并不能掉以轻心，茗凤插上门闩，看了看窗子，又绕着床看了一圈，还特意钻到床底去观察一番，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月光透过窗纸流溢而入。她又走到窗前，将窗子掀开几寸，向外望了望。庭院内只有月光寂寥地照耀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男人的嘻笑声，和什么人的呵斥声，似乎是值夜的差人们正在吵闹。
茗凤感到周身有些发冷，她觉得在黑暗中似乎有谁正在注视着她，却又无迹可寻。
她皱了皱眉，合上窗。
希望这一夜不要遇到什么怪事才好……
她在桌边坐下，把不久前小女孩塞给她的香囊丢在桌上，抽出那副白绢，里面包有一硬硬的四方物件，原来是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笺。她将信笺展开，上边写着些娟秀的字迹，她快速扫了一眼，顿时坐直了身子。
先夫故去，因由离奇……
床上传来噗噗的响动，茗凤回头望去，只见满身酒气的花紫菀软绵绵地趴到了床铺上，面带满足的神色，细长的眼线紧闭着，看起来很可爱。
茗凤哭笑不得：“你真是……”
“大小姐你不晓得，酒是好东西啊，从酒中你会领悟出很多真理。”花紫菀含含糊糊地说。
“比如说喝多了会吐吗？”
茗凤走到床边，正想展开被子给他盖上，却听得噗嗤一声，床上的花紫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赤身的漂亮少年。
她一愕，眼看着少年慢慢爬起身，双颊泛着酒后的红晕，神情显得稚嫩而迷惑，一双妩媚的幽蓝色的眼睛四处张望。
“你能化成人形了？”
花紫菀“嗯”了一声，抬起双手，移到眼前打量。茗凤立即打开衣箱，掏出两件她的旧衣服丢过去。花紫菀拾起衣服，胡乱披在身上，慢慢走到镜台前，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茗凤也兴趣盎然地打量着他，觉得这世界真是奇妙之至。
“你看我这副样子如何？”花紫菀在茗凤面前转了个身。
“很好，美极了。那么，你往后都能维持这副人形了吗？”
“我想是的，只要我的力量不再被削弱……”
花紫菀垂下两手。茗凤走到他面前，替他把衣服整理好。
花紫菀瞧着她，突然兴致勃勃地提议：“大小姐，往后我就扮成贴身的仆从，跟在你身边如何？虽然我们狐族不能出现在太多的人类面前，和他们产生交集，但只要限制在小范围内还是可以的……”
“你认识字是吧？”
“当然，为了修行，我们不但要学习在我们的世界里通用的语言和文字，人类的经史子集也都是要读熟参透的。”花紫菀摊一摊手，颇为自得地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