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们这儿的城隍(2)

“要你扮成仆从太屈才了,简直是用火炮去打蚊子。”茗凤笑道,“若我请你来做师爷,不知你愿不愿意?不过我实在没什么钱,开不出工钱给你哦。”
“哎呀,我是报恩,才不需要你给我开工钱!”花紫菀忙说,“既然如此,对外你还要和我统一口径,说我是你到安乐县后新雇的师爷,我自然有办法让别人不会怀疑我的身份……还有,明儿你让人帮我找一套衣服吧,你的衣服我穿起来不合身。”
“依你看,李县令这桩公案可能是怎么回事?”
“这不好说,”花紫菀摇头,“但依我看来,本县的大小官员和那班衙役都有嫌疑。你想想看,无论换几个县令,这班人都还是照常工作不误,他们平时离县太爷又近,对县太爷比较了解,说不定就是这班人用怪法治死了先前的县令,把人家箱笼里的钱财悄悄摸到自己怀里,然后放话出去,说什么诅咒啊,妖物杀人啊之类的。那个郭主簿看起来人还挺老实亲切的,我觉得你应当多套套那个蔫乎乎的陈县丞的话儿,说不定就能问出好话来。我活了三百来年,见识过的人类也算不少了,以我的经验,蔫人往往心毒,一旦给他们机会,他们就很可能能作出一般人做不出的恶毒之事来。”
“我虽然也有怀疑,但这事急不得,如果找到证据再说,别错怪了人。”
屋外远远地传来空洞的梆子响,咚!咚!然后是更夫的声音:“关门关窗,放盗防贼——”
“二更天了,去睡吧,大小姐,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茗凤躺到床上,心仍在怦怦乱跳。
原以为在度过了如此热闹的一天,又住进了陌生的地方之后,她不会那么容易就入睡。然而出乎她意料,她几乎是一闭上眼睛就坠入了颠倒缭乱的梦境。
梦中充斥着大片大片诡异的光影,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正站在一条深不见底的沟渠边,有个似曾相识的小男孩伫立在沟渠的另一端,笑着伸手招呼她,让她跳过去。
“过来,我们一起去打灯谜啊!”男孩叫道。
“可是,哥哥,我跳不过去……”
她恍惚地应道。
“快点过来!”男孩向她笑着,天真无辜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眼底隐约透出森然的青光,又向她喊了一句意味不明的怪话,“——然后你就可以变成我了!”
茗凤向男孩所在的方向伸出手,而手指触碰到的却只有虚无。男孩的身影旋即消失,只剩一件小小的衣服孤零零地挂在沟渠旁的枯枝上,像蛇蜕下的皮。茗凤仓皇地回眸,竟看到了母亲。
母亲甚至都没有向她瞧一眼,自顾自拾起搭在枯枝上的那件小衣服,抖了抖,向她身上套去。
“快穿上,来不及了……”
一阵骤然袭来的冰寒从胃部一直冷到喉咙。茗凤躲避着母亲手中那件小小的衣服,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母亲并不爱我……
她在梦中无比绝望地想。她从未爱过我……
她又看到父亲向她扑来,混浊的眼中满是仇恨,怨毒地向她吼叫着:“你这个疯子!你滚出去,永远别回来——”
茗凤向后倒退一步,猛然间一脚踏空,身体便向着万丈深渊沉落而下——
她惊醒了,梦中剧烈的下坠感仍未散去,她抬起手擦了擦脸,发现脸颊上沾满了冰冷的泪水。
她在枕上翻了个身,小声骂了一句。
也不知为什么,她总会梦到从前的倒霉事,也已不知有多少次像现在这样哭着醒来,心中塞满了寒冷、酸楚与悲伤的感觉。明明她已摆脱了过去,为什么往昔的悲哀和恐惧却总是与她如影随形?
她合着眼,咬牙等待那种凌迟着心脏的疼痛稍稍缓解,而后坐起身,下意识地向房间各处望了望。
房内充溢着清澈的淡银色月光,花紫菀不见踪影,茗凤揣测他大概是变回原形,回到书箱里睡觉去了。她起身下床,向半敞的书箱里看了看,发现里面除了书别无他物。她有些心慌,轻轻叫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吱呀——
传来了房门被推开的微弱响动。
茗凤僵硬地慢慢扭过头去,果然看见先前紧锁的门开了。有一个人正逆着月光安静地站在门口,身形细挑优美,看上去年纪很轻……
“谁?”她紧张地问。来人并未回答,无声无息地穿过室内月光凝结成的银闪闪的屏障,缓缓走来,抬起手撩开挡在眼前的发丝,眸中摇曳着神秘的、凛凛闪耀的赤金色光华……
在看清长发后露出的容颜时,茗凤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张脸……她白天见过这张脸!
这是在城隍庙内被供奉着的……那尊有着一对琉璃制成的眼瞳,精巧的泥胎神像的脸……
直觉大事不妙,她转身就跑。
“别害怕。”
那名疑似城隍的家伙开了口,一张绝美的面孔除去更加鲜活外,同庙内的塑像几乎别无二致。
“我对你并无恶意,只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正忙着找寻逃跑路线的茗凤意识到一件事,就是她根本无处可逃,四面都是墙,门则被来人所挡住,要想翻窗而逃也并不可行,唯一能帮助她的花紫菀也不知去向。痛苦地斟酌了一瞬,她只得回身拱了拱手,干笑道:“如此,就请进来说话吧。”
来人微垂下头,无声地踏入房间内。
“你是……谁?”
来人抬眼望着茗凤,那双被浓密羽睫所环绕的琥珀色眼眸水光潋滟。
“怎么,咱们白天在城隍庙不是已见过一面了么?”
只听当啷一声响,是茗凤撞翻了一把椅子。
“那什么,白天那事儿……”
“嗯?”
“白天那事儿我确实挺失礼的,对不住。”
“你对我道什么歉?”来人似乎感到有些好笑,偏了偏头反问,“我来找你又不是为了讨什么说法,怎么,你把我当成那种小肚鸡肠的货色了么?而且,我很欣赏你断案的手段,真的很聪明。”
“啊……多谢。”
居然被对方称赞了。虽然还摸不清这家伙的底细和来意,但茗凤觉得按照礼节,这时候还是该道个谢的。
“话说回来,我是为更重要的事情来见你的。”
来人缓缓走到窗边,向茗凤转过身,从窗外流淌而入的月光落在她身上,像披上了一层纱,从外表上看此人不过二十多岁年纪,气度高雅沉稳,长发半束,穿一袭深色的利落箭衣。
茗凤点起灯,发现她的双手有些发颤。
“我调查过你,”来人轻轻地说道,“我需要了解本地的新县令是怎样的人。”
茗凤的心向下一沉:“你都了解我什么?”
“我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是由举人选授到安乐县的——”
“这算什么,去街上拽个人打听打听,很多人都知道……”
对方轻微地笑了笑,眼中妖炫的金色光点似乎稍稍收敛了几分。
“还是你希望我说出什么震撼的消息?比如——”那双浓密的羽睫微微抖动了一下,“你并非男子?”
茗凤一惊。又听得对方平静地道:“对我而言,这是一目了然的事。请放心,我不会替你宣扬。”
果然是如花紫菀所说,在道行高深的人与鬼神们的面前,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障眼法就完全没有用处吗?茗凤有些烦躁,她觉得既然来人已经看破了她的秘密,那她可不愿继续在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中将谈话进行下去。
“怎么称呼你?”她不客气地抛出了这个问题。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名字?她在心里补上了后半句。
“啊,对了,我还没有介绍过自己呢,”对方不以为忤,垂下眼睫,“慕容禛——我的名字。”她在茗凤对面坐下,在桌面上凭空划了一个“禛”字。
“像是男性的名字。”茗凤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自然,我是被姐姐作为男子抚养长大的。”
“为什么?”
“为了保护我。”慕容禛回答了茗凤有些冒失的问题,“况且,我也更喜欢以男子的身份生活,更自由一些。”
“你是……安乐县的城隍吗?”
“安乐县的城隍。”对方应道。
茗凤好奇打量着慕容禛。这个人的身材优美,在女性中可谓十分高挑出众的,相貌虽然极为秀丽,却又具有一种中性化的、精灵般的美,再加上她那种落落大方又不乏犀利感的气质,假如她想要扮作男子,的确很容易蒙蔽过旁人的眼睛……
这才叫女扮男装的最高境界!
面对同道中人,茗凤对慕容禛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亲近之情。
“你想查清前任县令的死因?”慕容禛问。
茗凤懒得再问对方怎么会知道,直截了当地反问:“有什么问题?”
“请不要管这件事。”
一阵凉风自门外卷入,烛光骤然暗了一下。茗凤蹙了蹙眉心:“原因呢?”
“这是我份内的事,”慕容禛羽睫微垂,轻轻地道,“害死前任县令的那种东西,不是人类能对付得了的。若是招惹到他们,带来的后果也不是人类所能承受得起的。你不要管,保护好你自己,处理好人间的事务就足够了。”
“所以,这件事果真不是人干的,对吗?”茗凤问,“‘那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么?”慕容禛眸子一转,态度颇为温和。
茗凤踌躇了片刻,抬手拉开衣领,露出了颈侧略微凹陷的两处疤痕。
“请看,”她说,“这是我六岁时被‘那种东西’袭击留下的疤。在那一年安乐县上元节的灯会上,我被他们捉走,我哥哥则失踪了,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就得不扮成他……难道我没权利知道当年究竟是什么袭击了我,难道我没权利知道,我经历的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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