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狸猫新娘(1)

慕容禛缓缓走入书房,姿态优雅地在椅子上坐下。茗凤思忖了一瞬,犹豫着开了口:
“那个,我小时候,你救过我?”
慕容禛将头点了点。
“啊,十四年前的那个孩子是你。”
“你还记得我?”
“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对你的印象很深。昨天在城隍庙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并没有变。”
“我没变吗?”茗凤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双眼。慕容禛挑了挑唇角,解释道,“不……你当然改变了很多,你长大了,相比过去也更勇敢和自信了。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本质没有变。”
“当然,任何人的本质都是永远改变不了的。”
“没想到,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只记得大致情况,细节则全忘光了。当年你是不是把我留在城隍庙的门口了?”
“对。当时的庙祝不像现在的这一个,是个可以靠得住的人,我想他一定会想办法把你送回家去的。”慕容禛将衣袖向上拉高了一点,茗凤马上看到,在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玉色的发带,看起来已经很旧。
茗凤一愕:
“你一直没有把它取下来?”
“没有取下来的必要。对了,昨晚你没受惊吧?”
“没有受到太大惊吓,”茗凤说,“回过神来后我甚至有点高兴呢。我意识到一件事,我已经长大了,面对那些恐怖的东西,我不再是无能为力的了。”
短暂的沉默,但这样的沉默并不会令人感到尴尬,反而有一种温情柔软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说起来,你怎么会一路当上县令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想听?”
“嗯。”
于是茗凤长话短说,简单对慕容禛讲述了自己多年来的经历。她一面讲述,一面惊异于自己可以毫无保留地将隐晦的前尘满不在乎地倾诉给这位城隍。对于慕容禛,她怀有一种很强的亲近感,这似乎并不仅仅是由于她曾救过自己一命,倒仿佛她们是相识千万年的知交好友,如今久别重逢,她只是向对方倾诉一下分别这些年来所发生的种种……
“……多年来我始终战战兢兢地活着,生怕哪一步出了岔子,让人识破了我的本来面目……所以我不断说谎,不断讨好别人,我也不敢暴露自己真实的想法,哪怕只是一点,那也是无比危险的。但是,如今的我已经受够了。我会去考乡试,或许不仅是为了我自己的未来,我也是为了证明我自己,在我的长辈眼里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怪物、疯子,而他们越是伤害我,我就越是看得清楚,我不是怪物,而真正无可救药的是他们。他们不许我考,我就偏要向上考,我要看看我凭借着自己的力量,究竟能够在这世上混到什么程度。”
她停了下来。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往事和心里话,她有些激动,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凉透了的茶,让发热的头脑冷静一点,她同时又扼腕于自己语言的贫乏,即使能在八股文章上挥洒自如,但她终究还没有成熟到,能自如向别人倾诉自己的想法的地步。毕竟,想要表达自己的内心所想,对现在的她而言……太难了。
“我明白,不能活出真实的自我是一种极大的痛苦。”慕容禛温和地道,深深地望着她,“你的选择很对,不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只跟随自己的心,活在世上就该有这么一股劲头……”
“也许我们是同类的人。”茗凤脱口而出,紧接着就为自己的心直口快而暗自后悔,她想起了她从说书先生口中听到的慕容禛的历史,拥有如此悲怆传奇的过往的人物,会和自己是“同类”吗?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她们两个在许多方面,的的确确极其相似……
慕容禛好像怔了怔,随后笑了一声:“我想是的,不过,你比我要好得多啦。”
“我比你好吗?”开玩笑吧……茗凤想,我哪有你那么有勇气……
“你比我要好得多。”慕容禛笃定地重复了一遍。
“我啊……我小时候就经常会想,如果那时候你能把我带走就好了。”
“为什么,你不害怕我?”
“我不害怕你,”茗凤顿了顿,犹疑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相反,我觉得如果和你一起离开,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开心——至少用不着寂寞,而且也不必掩饰自己的本来面目……”
“‘用不着掩饰自己’啊……”慕容禛轻声重复她的话,在那双被浓密羽睫环绕的眼眸之中,笑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宁静而悲哀的浮光。
茗凤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伸手移动了一下桌上那盏铜灯的位置,让光线更亮,慕容禛向后靠了靠,半边脸孔被笼罩在了阴影里。
“那什么,”茗凤决定换一个话题,“当年攻击我的血獠子,和攻击李大人的是同一批吗?难道他们一直呆在安乐县不成?”
“据我所知,三百年间中原地带只有一批血獠子,大概率就是同一批。他们倒并非一直待在安乐县,他们习惯四处游荡,为的是不让人类有机会捉住他们。我猜最近一段时间,县内不太可能再出现血獠子袭击人的事,它们已经在安乐县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如今也到了该偃旗息鼓的时候了吧。”慕容禛偏了偏头,长长的羽睫微微合拢,“令我不安的是,血獠子通常是不会袭击李县令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的,你知道,免得引起人类的关注嘛,他们的行事向来很小心……”
“欸,对了,我问一下,血獠子害怕什么?”
“阳光、火焰,还有银器,”慕容禛淡淡地道,灯火在眼底跳跃,“只要接触到阳光和火,他们的身体就会化为灰烬。而普通的兵器也无法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伤害,只有银器,或是沾染上他们同类血液的兵器才能做得到,用一般的手段是很难将他们杀死的。”
她将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沿着桌面推到了茗凤面前。
那是一只半透明的小琉璃瓶,里面是微稠的液体,在烛光下看起来是一种妖艳的暗红色,令茗凤联想到吸饱了鲜血的野玫瑰的花瓣。
“我是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同那些血獠子相遇,但凡事就怕万一……把它随身携带着,它会保护你,血獠子讨厌这股气味。”
“多谢——这是啥啊?”茗凤举起那凉冰冰的小瓶子,没闻到有什么气味,她猜想,也许是血獠子的嗅觉超于常人吧。
“你最好别问,只要带着它就好了。”
“欸,到底是啥?”
“血獠子的血,我收集来的。”慕容禛向她恶作剧般地闪了闪眼睛,似乎在期待她表现出惊讶或是惊吓的激烈反应,“他们很讨厌同类血液的气味。”
“哦。”
慕容禛浅笑道:“这么冷静……我还指望你会吓一跳呢。”
“瞧你说的,我是那种容易被吓到的人吗?”茗凤面无表情。
“是是,我的错。”
“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
·
三更时分,夜色沉重得像醒不过来的梦魇。
天地间的全部物事,都好似被装进了一方上下通明的墨色琉璃匣子里。
一支送嫁的队伍行进在狭窄的小道上。
新娘安坐在小巧精致的花轿里。轿子的四角点缀着细碎柔软的流苏,簇新的红绸裱糊在外,红得特别古怪,活像刚在血里浸泡过似的,仿佛在夜色中散发出隐隐的亮光。
轿夫们神情颓唐地低着头,步履虚浮。
酩酊大醉的吴少爷正跌跌撞撞地走在道旁,几名趋炎附势的地痞搀扶着他,一面彼此推搡,大声讲着粗俗的笑话取乐。骤见不远处这支送嫁的小队,地痞们先是一愣,随即交换着视线,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喂——他娘的给我停下!停!”
不知是谁破锣嗓子一声嚎,送嫁的队伍便悄然停驻。地痞乙将站在花轿前头的轿夫推开,为吴少爷让开了一条路。吴少爷挺着肚子大步上前,一把掀开了轿子前面垂挂的帘幕。
新娘子冷淡而端庄地端坐在轿内的软垫上,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鲜妍的新嫁娘装束,从盖头之下露出小半张轮廓纤柔的面庞,一抹樱桃般玲珑的唇,大概是用胭脂染过的缘故,看上去格外红,衬着雪白的肤色,有一种惊人的艳丽。
众人一时被这种妖异的美艳震慑住,呆立着面面相觑。
新嫁娘的朱唇一动,滚落而出的声音娇柔婉转,语气却充满冰冷的嘲弄之意。
“嗬,此地的民风果然淳朴,真令人感慨呐。”
“少废话!”吴少爷拉住新嫁娘掩在衣袖下的细瘦皓腕,吼道:“给我下来——”
“你确定?”
红唇忽地微笑了,唇角弯弯地向上扬起,那笑容天真可爱,又散发出莫名的诡异气息。少女没有急着抽回自己的手,而是轻抬起另一只腕子,撩起了盖头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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