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白皙的巴掌脸，看起来十分稚嫩，吹弹可破的肌肤，容颜娇美可爱。少女额前缠着的锦带上缀了一枚红宝石镶嵌的泪滴形眉心坠，如一滴似坠未坠的血泪，漆黑的长发高高盘起，簪着一整套做工精美的黄金凤钗。一对价值不菲的明玉珰在形状姣好的耳垂上摇晃，胸前挂着一串红珊瑚珠链。
在与这满身珠光宝气的少女四目相对之际，茗凤心中不由得暗惊。少女那一双大大的圆眼睛毫无感情地注视着她，神色轻浮虚无。这样超人间的眼神与表情不像是一个人，而更像是，某种会在深夜时外出捕猎的动物……
“诶，您在想什么呢？”
少女悠悠地开了口。
茗凤默不作声地坐到靠墙的椅子上，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小半盏已经冷掉了茶，喝了一口。冷掉的茶原本也并不难喝，但也许是被这阴郁危险的环境所影响，杯中的茶变得就像浸泡过干树叶的雨水。少女则自顾自地躺在了床上，满不在乎地一撩裙子，交叠起两只菱角般小小的脚儿，拍了拍身边的床榻。
“爷，躺下吧。今儿是洞房花烛夜呢……”
“你的闺名是‘琼华’，没错吗？”茗凤轻声问。
少女怪异地一笑：“当然啊，金家的琼华小姐就是我。这可真是荣幸之至，隔了这么些年，爷居然还记得我的闺名呢。”
“那么，你今年多大了？”
“瞧您这话问的，咱们两家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交换过年庚帖了吗？我啊，我快十九了。您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了，要喝茶么？”
少女一撇嘴，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双手拖着粉腮，翘起小腿，不满地道：“喂，你家也真是奇怪！别人家成亲，洞房花烛夜，不是应该早早地预备下合卺酒和宴席吗？结果这屋里就只有一壶剩下的冷茶？这也太寒碜了！算了，谁让我们来得太突然了呢？”
少女的声音清脆利落，噼里啪啦讲起话来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茗凤正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只听少女的语气忽而一沉：
“爷，我问你个事儿，可使得吗？”
“你问好了。”
“你今晚是想死还是想活？”
茗凤稍稍坐直了身子。
室内的气氛，就在这一瞬间改变了。
“想死怎么样，想活又怎么样？”她慢慢地说道。
少女没有回答，忽然敏捷地向床边一探头，吹熄了灯。
因为是阴雨天的缘故，这一日的夜间无星无月，在灯光熄灭后，房间内便漆黑一团。茗凤看到有一对闪光的碧绿小火球漂浮在不远处，她马上辨认出那是少女正在黑暗中熠熠发光的眼睛。
那活脱脱就是一双……猫的眼睛。
茗凤一惊，猛然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有一只小小的冰凉的手掌，在黑暗中牵住了她的手。
茗凤本能地一甩手，却并没有如愿甩脱那只小手。茗凤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能够看到小少女在黑暗之中模糊的轮廓，她知道少女正跪坐在她的面前，一对眼睛幽幽地放射出绿光。
“爷，”少女优柔地说道，“我饿了呢，可是爷这儿的东西，我看实在没什么能吃的……”
茗凤伸出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向身后摸索，想找到一些能防身的东西。
“爷，你知道吗，我在家里的时候，我那个爹，每年都会找活人来给我吃哦……我看你就很合我的胃口，我饿了，你是我的新郎，是不是乐意成为我的一顿晚饭呢？”
“你爹是金胜吗？他为什么要给你吃活人？你和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少女发出一阵轻浮的大笑，笑到最后，那清脆的笑声变得好似猫叫声。
“看不出，你胆子还挺大的呢，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向我打听情报啊！而且，你这个人的问题还真多！”
“因为我想了解你，”茗凤轻声道，“假如……假如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或许可以帮上你。”
少女似乎愣住了，发光的双眼在黑暗中紧紧地盯着她。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需要帮助呢？”
“直觉。”
“你觉得我凭什么信你？”少女沉默了片刻，轻声问，“你是人，现在你知道我是妖怪了，你守护的是一个无法容下我的世界。你会相信我的话吗？你不会因为我是妖怪而害怕我，讨厌我？”
“是妖又如何，是人又如何？人类未必就不说谎话，妖怪也未必就不说实话。再说，我也有妖怪的朋友……”
少女沉默不语，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茗凤，似乎在拼命思考什么。她的手指移动到了茗凤的手腕上摸了摸，似乎在试探什么，突然一颤，惊叫出口：“等等……你是女人？”
啪！
咣当！
藏匿在屏风后的花紫菀猛然冲了出来，从桌上抄起一部厚书就向少女砸了过去，不偏不倚刚好拍在了她的脸上。少女发出了一声猫儿被人踩到尾巴一般的大叫。
“花儿，你先别——”
茗凤忙叫道。她气得够呛，明明她和少女的交流正逐渐向着友好的方向发展，结果花紫菀这家伙非要在这时候出来瞎搅合！少女大怒，向后一跳，居然以足尖站在了薄薄的屏风上，弓起了脊背，那是一个食肉动物准备着向猎物发动攻击的动作。她长啸一声，便向茗凤扑将过去。
少女还未接触到茗凤的身体，房门便猛然被人推开，一样东西瞬间破空而来，茗凤看清了那是一柄未出鞘的长刀，少女被刀柄击中面门，大叫一声落了地。身子软绵绵地向后倒去，一头撞翻了竹制的书架，大堆的书纷纷倾落在她身上，登时把她埋在了书的五指山之中。
慕容禛正站在门外。她一扬手，方才她掷向少女的长刀稳稳地回到了她手里。她从大开的门外悄然而入，把手中的油纸伞丢在一边，走到茗凤身旁：“正好赶上。”
被埋在书山中的少女尖利地叫着，拼命挣扎着从书堆里探出头来，把头顶上的一本《道德经》丢到一旁，从她身上蔓延出大团大团的黑气，精致的发髻跌得乱七八糟，眼中透出诡异的绿光，脸上不断溢出斑驳的毛。她用力一甩头，头上的狄髻连同整套的黄金凤钗丁零当啷地撒落在地，一头黑压压的长发霎时间披落而下。
“你们……你们居然给我下套！”
“没有，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茗凤忙解释，“我并不打算为难你——”
“有本事你就直接把我宰了，还啰嗦什么！”猫脸少女尖叫，两只小手作出爪子状，威胁地挥舞，“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是不是金胜害死了你？”
慕容禛忽然问，声音毫无波澜，少女顿时怔住，将两手放下：“你到底知道多少？”
慕容禛没有回答。茗凤趁热打铁，对少女说：“你听好，我压根就没打算应下这门亲事，是金胜非要赶鸭子上架。我看出金胜并非什么良善之辈，我不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但只要你肯说出实情，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你的忙。”
猫少女看上去稍冷静了一点，圆滚滚的大眼睛瞪着茗凤。
“只要我把实情说出来，你就肯放我走，是不？”
“恐怕那个不愿放你走，不愿让你得到自由的，并非我们的这位县太爷，而是金胜吧？”慕容禛静静地道。
少女的脸色一变，大眼睛好奇地望了望慕容禛：“是，你说对了，我仍旧被金胜控制着，只要我和他之间的‘契约’还没解除，我就逃不开他。真没想到，你还是个有来头的……喂，”她又扭头望向茗凤，“我说县太爷，我是不清楚你一个女人怎么会爬到这个位置的啦，不过想必你是有点真本事的，你说你能帮我的忙是吗？那我问你一句话，如果你那个岳父犯下了弥天大罪，你肯不肯管？”
“姓金的从来都不是我的岳父。”茗凤立即道，“假如他有罪，那我自然是要管的。”
“既然如此，我就信你们一回，你们把我带去见金胜。我想在他面前把全部的实情说出来，让你们听一听，他究竟该不该死。”
茗凤感到她的呼吸平顺了，她点头道：“好，请吧。”
少女愣了愣，一张小脸逐渐恢复了光滑白净。
“你是天下第一个对我说‘请’的人……喂，干嘛对我这种怪物这么客气？”
“这是待人最基本的礼节，我平常就是这样说话的。除非你当真惹火了我，那时候我就客气不起来了。”
少女的神情扭曲了一下，似乎不知该不该笑，她略作踌躇，站起身来，神情阴晴不定地跟在茗凤身后，向门外走去。
“啊啊啊！”
茗凤刚刚同慕容禛并肩走出门，只听窗根处传来一片尖叫。她一看，只见几名衙役正躲在窗根下，都一脸惊恐地望着她身后的猫少女。
“吓死人了……大大大人，那那那是啥玩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