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往日

永初初年,月好且无风。
恰逢着上元节,路上赏景的人尤其的多,几乎都得是肩膀挨着肩膀。灯火通明,对于久经战乱的京都来说,是难得的热闹之景。看舞龙的、猜灯谜的、赏花灯的,一整条街是熙熙攘攘,充斥着欢乐的气息。
道路两旁尽是些卖花灯的摊子。
扎灯的小贩一边招呼着往来的人们一边收拾着灯架上新扎好的灯笼,想着摆出个漂亮的模样来多吸引些客人。若是碰上唆着手指满脸新奇的孩童,便是笑眯眯的木架上取下个可爱些的灯笼来,弯下腰来的逗上一番。
灯影穿梭间的一角,一位扎着两个小辫的女童正仰着脑袋瞅着面前活灵活现的兔子灯。她差不多是两三岁的模样,盯着花灯的眼睛水灵灵的,是好一番的天真。执着灯的那位是穿着蓝色布衣的看灯小贩,依年纪看应该是个学徒。
布衣少年见那娃娃看着自己手中的花灯入神,便晃了晃灯笑眯眯地问道:“这小姑娘瞧着可真喜庆,喜欢这兔子灯笼?”
女娃娃年纪尚小,只能咿咿呀呀的踮着脚伸手去够灯笼,用肢体来表达着自己对眼前物件的喜爱。肉嘟嘟的小手抓了几次,才够上小贩的裤脚,小娃娃立刻笑开了颜,嘴里还念叨着:“兔兔……兔兔……”
拿着灯的人见那小孩模样如此可爱,心中悄然冒出个念头。他伸手抚了抚女娃娃的发顶,双眼眯起笑道:“就知道你喜欢。那我就……”
说到这儿,布衣少年卖了个关子,他眯着眼轻抚下巴,不说话了。女童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他开口,满是疑惑地歪过脑袋,可眼睛却还盯着那个粉白相间的兔子灯。
蓝衣小贩瞧着她那幅懵懂模样,刚到嘴边的话就转了弯。他轻咳两声,拿捏着腔调道:“就便宜点卖给你!我师父扎花灯的手艺可是整条街上最好的!”说到后头,还眉飞色舞的比了个大拇指。
小姑娘虽不明白眼前人自顾自说道半天的意思,但瞧着少年动作有趣,还是咧开了嘴傻呵呵地乐开了怀。她舞动小手,扯着眼前那人的裤脚,仍是眼巴巴的望着那盏白色兔子灯。
小贩硬起心肠,将头偏到一边,是一副不给钱就不交灯的模样。可他偏偏又提着眼角,好奇地看着那抓住自己裤腿的小不点能有什么反应。
却没想到那女娃娃大有不给就抢的造势,垫起小脚,咿呀咿呀地用另一只沾满口水的手去够那近在眼前的兔子灯笼,嘴里还隐约说着着:“要兔……兔兔……”
少年眉稍暗暗抽动,忍下笑意手往回那么一撤,就将小姑娘的心头好给藏于身后。他空着的那只手又往女娃娃面前一伸,拧起眉头,故作凶态道:“得先给钱呐。”
不知是少年的表演太过精妙,还是那丫头对兔子灯太过执着。心仪的物件一下消失在眼前,刚刚还笑嘻嘻的她竟是哇地一声哭了。
女娃娃将小嘴一撇,眼睛上下眨巴着,抹着眼泪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又擦了擦鼻子,愣是把鼻涕眼泪给糊了一脸。
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少年慌了神。师父只教过自己如何扎好看的灯笼,可从来没有教过如何哄人啊。
他一心急,忙将藏在身后的兔子灯拿出,一把塞进哭的惊天动地的女娃娃手里。可小女孩正哭在兴头上,没有注意到心爱的物件已到了手中,仍是在大声哭泣着。
少年将所有的法子都给试尽了,却还是没能哄好哭泣着的小姑娘,他看着哭哭啼啼地女娃娃,手不知道该放哪里了。正当小贩苦恼时,却在无意中发现自家铺子站一对妙人。二人似乎是驻足了很久,将自己挑逗小姑娘的事给看了个全。
少年尴尬的笑了笑,也顾不得照顾生意,忙蹲下身,准备先用衣袖擦拭女孩的泪水。怎料竟有人比自己早了一步,还没等衣袖还没有碰上女孩的脸颊,一双手便已悄悄的为那孩子擦拭了眼泪。
他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便看见是刚刚站在在摊位边的那位姑娘。
姑娘身着红色劲装,黑色束腰上挂了个模样不怎么赏眼的玉佩,隐约看上去能认出是个小佛。她面容姣好,眸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角边还有着粒小痣。一对峨眉刺别在腰间,及肩的短发被红绸高高束起,绸带的底端还镶着银色小坠。银坠子随着她弯腰的动作,前后晃着,模样很是俏皮。
少年竟是看得有些痴了,不觉抬起头朝后看去。站在她身旁的是位公子,那人凤眸剑眉,一身轻甲抱剑而立,看上去是个青年武官。布衣小贩就算见识不深,也知晓这定是大户人家的某某。
“别哭了,快瞧瞧这个?”红衣姑娘的声音温柔,瞬间安抚住了女孩的情绪。小女孩眨着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身前的大姐姐。那姑娘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金镯,金镯上的铃铛竟也是个兔子模样。她拿着镯子的手轻轻一晃,悦耳的铃音顿时响起。
毕竟是孩子心性,铃铛声立刻就吸引住了小丫头的目光。
女娃娃吸着鼻子,全然不记得刚刚哭着闹着要的兔子灯笼,望着铃铛的眼睛闪亮。她一只手里拿着刚刚小贩塞的兔子灯笼不肯丢,另一手还争着抓那个能发出声响的小镯子。
姑娘被女娃娃的贪心劲给逗的噗嗤一声笑了。她抬头看向身边的公子,见那人也笑着点点头,便伸出手去,将小金镯子戴在女童的手腕上。精致的镯子配着小巧的铃铛,在女娃娃肉嘟嘟的胳膊上透着十足的可爱。
小孩儿顿时开心起来,两只胳膊上下舞动着,嘴里还高兴地念叨:“兔兔……看兔兔……”
兔子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布衣少年望了望身前二人,又看了看把玩着铃铛正起兴的小丫头。心下便认定这二位是小姑娘的亲属,他挠了挠头,陪着笑开口道歉道:“我刚刚看着丫头喜庆,就想着逗逗玩。怎知竟把娃娃给弄哭了,真是不好意思……”
二人闻言,相视一眼却并未开口回话。
少年有些摸不清状况,赶紧从后边取了只新的兔子灯,对那姑娘补充道:“这个灯就送给孩子玩。都怪我,惹得小丫头伤心。”
女娃娃瞧见灯更高兴了,肉嘟嘟地小手朝前探啊探,终于将心仪的灯笼抱在怀中。
红衣姑娘仍是没有应声,她望着玩铃铛的小丫头,眼神中尽是怜爱。周围灯笼洒着温暖的烛光,轻柔地覆上了女子的侧脸。她于灯火中悄然抬眸,弯眉轻笑间就成了夜色中的一风景。
小贩见没人理会自己,偏是尴尬地挠挠头,默默退到一边,接着扬声吆喝着。
新帝登基,又巧逢佳节,这街上是好久没有这么热闹。少年想,他得趁着这个难得的好时候多赚点银两,等囤够了钱,才能去给母亲买治病的药。
姑娘见女童心情好转,便牵着她的手站起身,与身边的公子交谈着。
今日是上元节,晚上会放烟火庆祝。这女娃娃想必是在等候烟火的人群中,与亲人走散了。
他们正商讨着办法,一位妇人却急匆匆的从路那头赶来。像是有了感应,晃着胳膊的丫头抬起头,眸子便是一亮。她忙拽着红衣姑娘的手,兴冲冲地朝着妇人的方向跑去。嘴上还咿呀咿呀的喊着:“娘亲。”
感觉到手上的力道,姑娘转身朝远处看去,回眸间就对上妇人那双焦急未定的眼。
她心下了然,便放心的松开了手,任由小丫头朝母亲的怀抱跑去。女童没了束缚,便张开手径直地跑向母亲。妇人四处搜寻的眼神顿时有了焦点,她忙冲上前去蹲下身来环抱住女儿,眼中尽是还没有完全消散的害怕。
可怀中人并没有感受到母亲的担心,仍是咧着嘴笑得开心。她任由母亲抱了一会,便又耐不住性子地从那人怀中挣脱出来。小丫头一只手摇着兔子灯,另一只手上下晃着,兴高采烈地向母亲展示着刚获得的珍宝:“娘亲,看,兔兔!”
妇人闻言,便抬眸朝女儿的手上看去,自然发觉了她腕上的小金镯。这镯子做工精巧,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物件。她心里疑惑,可回想起见到女儿时的场景也就明白了许多。
可她向来不喜平白收人礼物,便低下声来哄着自家女儿,哄了好一会才那小镯子从女娃娃腕上褪下。
妇人站起身,抱起气鼓鼓地小丫头走到红衣姑娘面前。
她看着眼前的姑娘,语气中满是歉意,道:“街上人多,小丫头又调皮,我一个没注意她就跑丢了。”她偏过头去,抬手将小丫头的碎发拨开,复开口道:“幸亏是遇上了姑娘,若是碰着了个坏人,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到此处,在后面收拾着灯笼的布衣小贩缩了缩脖子,忙收回朝那处偷瞄的视线专心打理着自己的铺子。
恰好这时摊前又来了客人看灯,他便顺势介绍去了。
妇人说着便将小金镯掏出,递到那人面前,开口道:“我家丫头小,是孩子心性。见着什么都要,可过了两三天就失了兴趣。这个镯子太过贵重,姑娘还是自己收着吧。”
红衣姑娘听罢,摆手莞尔道:“这物件本来就是给小孩子玩的,我留着也没大用处。难得小娃娃喜欢,给她也不可惜。”
“再说能遇上小姑娘,也是件喜庆的事。这个镯子,还请夫人不要嫌弃的好。”将妇人递过来的镯子推了回去,她抬眸看了看天色,又笑着补充道:“差不多就要到燃放烟火的时辰了,现在去正好可以占个好位置。莫要为了小事,再耽搁了。”
听对方如此说,妇人也不好推辞,只能将镯子收下。她从袖中拿出两块豆沙糕来递给面前人,开口道:“姑娘的心意,又怎么会嫌弃?我们今日出门急也没准备什么,这豆沙糕是我亲手做的。送给姑娘与公子,当做个贺礼吧。”
妇人手抚了抚孩子的发顶,笑容亲切,说道:“能否一问姑娘姓名,好叫这丫头以后能记着。”
红衣姑娘闻言,将豆沙糕接过。她牵过身边公子的手。两人笑着对视一眼后,才出声回道“我姓顾,这位公子姓叶。”
妇人听罢,又连声道了谢,才抱着那自家女儿离开。小丫头趴在母亲的肩头,还在专注着把玩手里的小镯子。街上人多,母女俩一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姑娘望着那二人离去的方向,怅然叹道:“若是一切都好,姐姐应该也能如此”。
身旁的公子闻言,柔了眉色。他趁着布衣小贩与刚来的客人交谈,伸手从摆着花灯的架子上拿下一个莲花灯来,又从怀中掏出钱袋将一枚银锭放在架子上。而后偏过头,将莲花灯放入姑娘手中,说道:“走罢,要不他们该等急了。”
姑娘眸子一怔,忙回过神来。她拉起身边公子的手,就朝远处的看台走去,笑着回道:“好,这就走。”
等布衣小贩卖完手上的花灯,回身准备取个新的来。眼神一对上摆花灯的架子,便发现那儿少了一只莲花灯。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枚银锭。少年不觉想到刚刚那二人,连忙转过身去。可还没等他招呼出口,在茫茫人海中早已没了那两人的身影。
随着“轰”的一声,亮光划破夜空。烟花直直上升,在夜幕中猛然绽放,瞬间点燃了周围的人群。人们惊呼着抬头,朝天空上的色彩斑斓指点着。舞龙的队伍从街的那头舞到这头,好不热闹。
布衣小贩放下手里的灯,于人群中抬起头来。
少年看着夜空上的绚丽色彩,不觉升起自豪情绪。他笑着仰起头,在心中感慨道:这便是书中所写的盛世吧。
盛百人之世,安万民之心。
举一国之乐,邀四方来贺。
有史书载:
永定十二年。叛国之将顾如烈全族遭斩,京都顾家不复存在。
同年,秋。瑞章帝欧阳还为平定瀚北之乱,改军历,创新军。封左丞相之子杜思齐为司正将军,带兵援北。
永定十三年。北伐失败,瀚北多骨尔举兵南下。大瑞多处遭遇战乱,瑞章帝欧阳还抱病休朝,太子欧阳尚卿整顿新军。
永定十四年,春。仲立之乱,瑞章帝欧阳还自愿传位于太子欧阳尚卿。同年欧阳尚卿继位,改年号为“永初”。
永初初年,冬。瀚北余部再次进犯。瑞文帝欧阳尚卿派千机营为先行军,誓要平定瀚北之乱。
永初三年,平北之战大捷。
同年,右丞相叶宏殊隐退,瑞文帝欧阳尚卿废除双丞相制,任命原左丞相杜且及为国之大司。
自此,便是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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