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太过于压抑,高三学子激励大会那天,我感受到了很长时间没有的澎湃,甚至那天心血来潮去附近剪了个头发,难得新买了一件外套,虽然没什么屁用,毕竟在学校混日子,依然要套上那件破旧的校服。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镇上这所高中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毕竟成绩好的都爱往外跑,正所谓外头世界广,教育质量也高。
直到这天激励大会,我算是彻底改观了。
平日里我常逃课去的操场冷冷清清,如今倒是热闹,主席台挂满了横幅,台下清一色的蓝白校服,乍一看差点我就冲到站台上拿着麦克风来几局贪吃蛇了。
这玩笑开不得,毕竟我也是食物之一。
2.
“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校长的声音响彻整个操场,紧接着,便是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
我缩了缩脖子,将手往兜里放,就着掌声,吐槽道:“大冬天好个屁,自己站的地方有挡风板,我们这群人活该受冻呗。”
“今年是第一次在咱们学校召开高三激励大会,很荣幸也很激动。这个大会,我们策划了很长一段时间,每一个项目我和我的同事们都斟酌了许久,确保能够在这一天给各位的高三的生活带来些惊喜,也鼓舞鼓舞一下大家冲把刺。”
麦克风传来的声音还带着些杂音。
我抬手摸了摸冻的有些麻木的耳朵。
主席台上的校长,笑靥如花,看得出来他是真激动。再看向这些台上的布局,和那一排领导手里的稿子,看得出来,这激励大会的确是准备了很长时间。
不过,惊喜倒还真不至于。
一旦有官方话来凑热闹,惊喜个屁,那可是百般煎熬。谁他妈想一大早上被人喊起,睡觉睡不好,站在原地打盹还要担心被发现啊。
“为了能够让同学们更有信心备战高考,我们邀请了高三尖子一班的崔子千同学上台发言。”
话音刚落,主席台下响起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
听到崔子千这人名字的时候,我不自觉愣了会儿。
这人在学校一直以来就挺出名的,但是我这人懒,哪怕这名字在我耳畔被人念起多次,我都像是自动开启了某个开关,屏蔽了查找这人长什么人模狗样的功能。
说实话,这人我还是打心底里佩服,哪怕我没见过人,哪怕我成天游手好闲,我都知道他这两年多成绩一直都在学校稳居第一。
啧,可怜的娃,终究是被学习折磨心智,失去了最原始的纯真。
忽的,此起彼伏的尖叫把我拉回了思绪。
我抬头,那一瞬间,我怔愣住了。
那个站在主席台上,坦然自若地握着麦克风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非亲非故却帮着外婆下葬的那个男孩。
阳光的角度刚刚好,落在他那干净清爽的发丝间,光束下一张标标志志满是自信的脸蛋。
我没办法形容当时我有多震惊,只是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心里只想到一句,原来他就是崔子千。
我下意识抓紧我的衣领子往上提,却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真是不知道是因为太过于震惊还是太过于激动。
外婆走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把前后的事捋了捋,情绪低落之际,我对着崔子千,也就是此刻站在讲台上的人冷嘲热讽了许久。
说他骗吃骗喝。
说他人心冷漠。
说他死皮赖脸。
等到我反应过来,这男孩已经离开了,我去附近找,但是房东说那男孩已经搬走了,去城里了。
得,我想着先让我攒够去城里的钱,再好好和他说声对不起,顺便道个谢。
并且还在心里暗想,态度一定要诚恳。
哪能想到啊,心心念念要找的人,还在学校,并且还是个学霸。
我愣神的一刹那,耳边又响起了几道欢呼声和热情的掌声。
哦,下台了?
他讲了什么来着?
又分神了。
我眯眼,在这嘈杂又热闹的环境里,崔子千微微弯下身子,鞠了一躬,一系列的动作干净而又利落。
他起身的那一刻,我感受到那远方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呆滞了好几秒。
就看见崔子千对着我爽朗一笑。
我的脑子一嗡,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撩拨着。
是了。
我可能就是在这一刹那间沦陷的。
那天的天气冷得很,微探头的阳光散发的热度并不能将我的沉郁晒去,直到主席台上的那个人冲我一笑,我整个人犹如笼罩在温柔里。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原因,后来的我却后悔此时自己的没出息。
可是感情这种事,就像水,湍急滑溜抓不住,碰多了反倒还伤身。
3.
崔子千下台后,激励大会后边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进去。
我的心里别扭得很,非得找个形容词形容的话那就是痒,再描述一下自己的身体,我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燥热。
真她妈奇怪。
我心里骂道。
我立马将校服拉链拉开,露出了件新买的衣裳,扯着衣料扇了扇,然而没点屁用。
台上的校长已经说完了解散,我拧着眉头跟着大部队走,四周七七八八的嘴就没停过,我真她妈想直接篡了校长的位,对着下面吼一句,闭上你们的狗嘴!
“路子天。”
有人在叫我。
谁,这个学校还有谁认识我这号人?
我转身,就见刚才发言的崔子千逆光站在我的面前。
我的神经瞬间紧绷。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且认真打量他。
他要比刚刚在台上更加夺目一些,是的,是夺目,那种仅仅一眼就能吸引众人的夺目。
那群女生说得真的确没错,他长的的确很帅,和我还是有的一拼的。
好半晌,我才想起来自己的正事,正准备开口说话,便听见路子天问道:“你还好吗?”
“很好。”
可我想说的是不好。
“我有件事,想了好久,一直没告诉你。”崔子千抬手挠了挠头。
我笑,应和道:“好巧,我也是。”
“那你先说?”崔子千试探性地问。
我看着他的脸,嘴巴蠕动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自己信誓旦旦说要道歉的话瞬时间拉了闸。
嗯,我脸皮薄,这种事我觉得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练练。
崔子千许是看出了我的窘迫,笑道:“好了,我不逗你了。”
“喏,”面前的人递给了我一封没有任何名字地址的信,“我帮你外婆收拾那件屋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我本来想找个时间给你的,刚开始你家里人亲戚多,这东西怕引起纠纷,我想着等人走了之后再给,后来看你兴致不高,我就一直没给你,我怕这信上的东西让你更加难受。”
我伸手去接。
那信封里有些厚度,我甚至感受到了里面有着一笔钱。
外婆留钱?
这老婆子果然一直把我当小孩看,这么厚一沓,估计偷偷攒了好几年吧。
“里面的东西我都没碰,我也不是故意要拿你这些东西…”崔子千解释。
我握紧了手里的信封,道:“我理解。”
崔子千担忧地的确没错,这玩意既然是外婆留下来的,当着亲人面拿出来必然会引起纠纷,谁不想拿到些额外的钱,哪怕只是一两百。而我这人性子本生就不好,崔子千当时要真拿给我,我估计我会扔火坑里,然后再对着崔子千破口大骂。
“好了,我得先回教室了,待会就要上课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说罢,崔子千抬手朝我肩上拍了拍。
我看着他往教学楼走去的身影,他走得有些远了,而我那肩上似乎还残存着刚才他拍打的感觉。
崔子千。
这人完美诠释言胜于行这个成语。
不过,我好像又忘记了件事。
靠。
说好的真诚地道歉,说好的真诚地道谢啊。
4.
拿到那封信后,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将它打开,只是攥着它,直到上完了晚自习。
我的内心很平静,仿佛手中握着的只是几张没用的纸。
镇上的路灯时好时坏,寒风呼啸地刮过我的脸,我有缩了缩脖子,低头径直朝家里走去。
到达家,我才发现门口杵着两个人,我心里有底,知道是陈月白和路宁书。
“小天。”陈月白见到我,连忙朝我伸手。
我下意识避开了她的接触,格外防备地将那厚实的信封往胳肢窝处藏了藏,随后在兜里掏钥匙。
“小天,”路宁书的声音有些沙哑,“这镇上的教育能力有限,我和你妈妈好使希望你能够和我们一起回城里。”
回城里。
回云城。
我对这个城市并不陌生,我出生于云城,我的快乐也终止于云城。
“没兴趣。”
我拧开了门,便往房间里走,顺势想带上门,路宁书猛然抬手挡在了我面前。
他神色严肃,道:“子天,你的人生不应该只局限于此,你该去外面看看更好的世界。”
我仿佛听到了一个绝大的笑话。
“翅膀都没了,就算有也飞不动了,怎么去看世界?”
他们曾经是我坚固又赖以生存的后盾,只是世事无常,他们亲手将我推入荒乱之中而已。
说什么看世界,我拿什么看,实力么,弱鸡一个;智商么,负数;成绩么,踩了狗屎。
要什么没什么,和我谈看世界,不如和我好好探讨探讨哪家店内薪水高。
“小天,妈妈去你学校问了,你当初的成绩一直都是年纪前十,只是现在差劲了一点,你的基础还在啊,城里条件好,学段时间肯定能够考个好大学的。到时候,到时候…”
“滚不滚?”
我没等陈月白说完话,便直接打断了她。
许是被我声音吓到了,又兴许是因为没见过自家儿子这么粗劣,陈月白的脸色瞬时间没了血色。
两人一脸的错愕地望着我。
我尤为不耐烦,直接将门一甩,把两人隔绝在了外头。
总算周遭都安静了下来。
我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近了自己的卧室,随后放纵地扑倒在被褥里。
发完这一顿牢骚,我才将视线落在写字台上那些零乱的教材。
那桌上堆积的教材,是外婆走之前我晚上睡不着起来看的,现在估计也落了灰。
外婆知道我不爱服从于死板规矩,被班主任请了好几次她也不怪罪我,只是说什么我在学校爱怎么样来就怎么样来。我照做。
只是没想过,那天之后,她买来了很多教材,习题以及历年来的高考真题,逼着我每天晚上得学透。
一开始我抵抗,不过没什么好果子吃,毕竟姜还是老的辣,我路子天终究逃不过这老姜的手掌心。白天在外吊儿郎当过日子,晚上只能规规矩矩做个好学生学习知识。
还别说,津津有味。
可惜了,现在没了那老婆子,干什么都不起劲。
甚至觉得人的一生不就是他妈这样,总归都会成灰成土,现如今拼死拼活有什么用。
5.
我回过神,注意到了那封信纸袋,犹豫了许久,我才坐起身子,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撕开。
里头是一笔钱和一封信。
我将信展开来,苍劲有力的钢笔字在纸上写着:
子天:
最近的你似乎越来越沉闷了,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带着你这几年经济太困难了些,没能带你去外边好好玩玩,你心底里怨恨我。
我心生一计,想要给你多攒点钱,我的身体状况远不如从前,长途旅行是实现不了了,但是这些钱至少能够让你去外面闯一闯。
一万现金或许在城里并不能做些什么,但是外婆能尽力做的,只有这些了。
你很爱坐在椅子上发呆,我问你的时候,你总是遮遮掩掩说没什么事。外婆心里都明白,你有些想父母。你这孩子的变化是真得很大,想起来第一次牵你手的时候,你一脸傲娇,甚至还有些不屑。后来和我生活久了,反倒是越来越阴郁暴躁了。
外婆自责,自责没能解开你的心结。
可我依旧希望,你不要怨恨你的父母,当年把你送来镇上,是因为他们当年创业负债累累,怕牵累到你,只好将你送到我身边来。可是谁想到他们避风险就避了这么多年呀,谁又想到你已经长大了,成熟了,懂事了。
前段日子,他们联系到了我,跟我说了好几声抱歉,我一个当妈的,活了大半辈子,懂得道理本来就多,也能够理解他们的举措。我先是你父母的母亲,然后才是你的外婆,我们不求些什么,只求在乎的人平安,这便是我们这些长辈表达爱意的方式。
他们很爱你,如果不爱你,他们不会四处凑钱只为缴纳你的学费,也不会为了你每天都给我打很多通电话,更不会为了能够早些回来见你,在外拼死拼活赚钱。
当然,子天,外婆也很爱你。
子天,外婆不知道能够陪你多久。每晚逼你学习,只是害怕将来你后悔自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外婆知道小天一直都很聪明,想必未来一定会考一个很好的大学,注定前途似锦。
——
这一刹那间,时间仿若凝滞。
我的手抓着信纸,不自觉地在半空中颤抖,好半晌,我才发觉那信纸上的字迹已然被我的泪水染糊了。
屋内的温度很低,我没有开小太阳,呆愣地坐在床边上,盯着纸上的字发呆。
我深深吸了吸鼻子,心脏处就像被人撕裂开,格外生疼。
一直以来,外婆扮演的角色更像是一个沉默的倾听者,她懂我的所有情绪,却从来不在言语上说明。或许这也是我越来越孤僻的原因吧。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过,她把自己伪装地很好,到死后才把对我的关爱告知于我。
可是这样只会让我更加内疚。
内疚这些年我一直在咒骂我的亲生父母。
内疚这些年我像个混混一般过日子。
内疚外婆生了病,我却浑然不知。
生活真她妈如同一部戏剧,把我活生生踩在脚下,开着不要钱的玩笑,然后被众人当猴一样围观。
好狼狈。
路子天,你这几年都干了什么混账事啊。
我抬手,狠狠地在自己脸上给了一巴掌。
以为这样,就能赎罪。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不管怎么样自我发泄,都泯灭不了我的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