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平生因缘复相见(三)

她还像之前的那般,款款落座在了自己的身旁,并轻轻的取出了药粉,仔细的为自己涂抹着。
此刻,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竟是如此的近,近到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够听得到,但见她面容如桃花淡雅,眉目亦是清雅秀丽。恍若仙子,但却不似仙子那般遥不可及。
此刻望着她,他竟不觉有些忘乎所以。哪怕自己身上的伤口再痛,却似乎已经被她的温柔抚平了。
宋长谙仔细的将他的伤处处理好后,将伤药与纱布收了起来,复又轻声对他而道:“公子,你的伤口已经处理了,你现在感觉怎样?”
然虞故渊却仍然在久久的愣神之中,竟对她的话充耳未闻。见状,宋长谙便再一次对他呼唤,“公子,公子?”
“啊?”虞故渊这才收回了神,发觉到了自己在她的面前冒然失神,他竟不觉有些讪讪。
他也只得垂下了眸,低声却也真诚的道了一句,“多谢宋姑娘。”
宋长谙看着这样的他,他的眉目间虽泛着淡淡的清冷,但却也透着真诚,并非是从前自己所看到的那般冷淡。
虽然不知那日他态度忽然转变的原因为何,但他定然不是冷漠,就算是外表冷漠,但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面对他的道谢,宋长谙只是微微一笑,笑容中尽是岁月静好的温婉,“你我也并非第一次相见,公子与我,就不必如此客气了。”
她停顿了一下,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回过头,又对虞故渊问道:“上次一见,还未请教公子姓名,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
面对宋长谙,虞故渊自也不想再有所隐瞒,便坦然的与她道出了自己的名姓,“虞故渊。”
“鱼故渊?”听闻这三个字,宋长谙的眸子微微一闪,仿佛生出了几分兴致,“可是池鱼思故渊的鱼故渊?”
虞故渊道:“在下的姓氏,是虞美人之虞,故渊二字,则是池鱼思故渊的故渊。”
他停顿了一下,只见他的眉心动了一动,复又补充而道:“不过在下的名字,的确是取自池鱼思故渊之意。”
宋长谙长睫轻颤,复又点了点头,轻声而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名字自是有一番深意在其中,公子以五柳先生的诗句为名,想必是寓意着对故乡之恋吧。”
故乡之恋?自己生来便于这人世间漂泊,故乡一词于自己而言,一直就是一个空洞。
常人都道故乡是远游之人归属,是心中最深刻的眷恋,可自己这半生漂泊,从来都没有归属之处,又何谈故乡之恋?
面对宋长谙的这一番猜测,他凝思了一瞬,眸光中若隐若现的透着几缕深沉,沉沉的声音中亦带着几分沧桑之意,“名字不过是父母所取,而父母也早已辞世多年。”
“池鱼思故渊,若连故渊都不知是何处之人,又哪里有什么思恋可言呢。”
闻此言,宋长谙不禁有些微微的诧异,“公子此言为何意?故乡是生长之地,寻常之人,又怎会不知何处是故渊呢?”
虞故渊垂着一双眸子,只是声音淡淡的如实说道:“我生于一个不知名的荒僻小村落,刚出世没多久的时候,爹娘和几个哥哥就因饥荒离世了,家中留下活口,就只有我一个。”
“我连爹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听邻里说爹娘给我取的名字是虞故渊,我便道这就是我的名字,但也从未理解过名字的含义。”
“我从小就是被邻居们一人一口饭喂养长大的,童年之时又遇南国兵作乱,我便跟着村民一起逃难,从来都是居无定所,也从未有过安身之地。”
“长大之后,我跟着几个江湖术士学了些武功以求自保,这些年一直于江湖游走,想着除暴安良,只愿这世间受苦的穷人不要再如我的父母那般因饥饿而丧命。”
“因临安城的贪官污吏与穷苦百姓诸多,不平之事也诸多,因而,临安城是我现在的暂居之所。”
“我虽名为故渊,可在这世间,却从未有一处是我的归属之处。池鱼思故渊,我是那漂泊的池鱼,可连故渊都没有之人,又有何处可思呢?”
他坦然所道出的,是他那不为人知的经历,这些年来,也是他第一次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道于旁人听。
虽然饱经了无数的风霜与坎坷,但他道出那些往事时,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波澜,声音也一直淡淡,仿佛是一个旁观者,在讲述旁人的故事一般。
这些年,漂泊已经成为了习惯,于自己而言,早已当做寻常了。
而宋长谙将他的一字一句皆认真的在了耳里,心中却不禁泛起了一阵淡淡的心酸之感。
却不想,他不过看似弱冠之龄,却已经历了无数沧桑。
他与自己一样,都是无父无母,亦无亲人之人。如自己这般独自经营餐馆虽是不易,但他比起自己所经历的,远远要多得多。
自己的父母虽也不在人世,但至少在幼年,也曾有过被人庇护,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安逸生活。虽然独自营生不易,但至少,临安城是自己的故乡。又故乡,便有归宿。
可他连父母的样子都未曾见过,连故乡都不知是何处,半生漂泊,无依无靠,哪怕是受了苦,都无人得以倾诉。以他这般经历,比起自己的不易,又能算得了什么?
自己使他想起了那些沉重的过往,宋长谙不禁有些自责,低下头,略含了几分谦仄而道:“对不起,我不该问及此事的。”
“无妨。”然虞故渊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眼波亦淡淡,没有丝毫的波澜,“我生来就是注定了要漂泊的,这些事情对我来说,不过是多了些经历而已,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说罢,又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转过头,眸光落在了窗外的斜阳上,仿佛看透了世事一般,沉声而道:“不过这样也好,没有故渊之人,也不会知道什么叫作思念。”
“到哪里,都不会有牵挂,做什么,都不会有顾虑。”
说是寻常,道是寻常,他也当是寻常,可那淡如寻常的字字句句中,却似乎凝着些丝丝缕缕的凄凉。
这世间,谁人不想被人牵挂,谁人不想心怀牵挂呢?左右不过的孤身之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宋长谙听在心里,也不觉添了几分淡淡的凄然,只恐让些伤情之事挥之不去,便使得二人都心生苍凉。
只见她微微拢了拢耳侧的发丝,便想着转移了话题,轻声而道:“初遇之时,公子以一袭斗篷覆面,小女未曾知晓公子的姓名,甚至连样貌也不曾知晓,便于此地一别。”
“那日一别,只恐后会无期。不曾想,小女与公子竟会有再次会面之日。今日一见方才晓得公子的姓名与面貌,如此便也算是真正的相识了。”
她停顿了一下,复又望着虞故渊的那冷峭却也俊美面貌,继续而道:“直到今日方才知晓,公子原是这般样貌。”
“虽说及不上潘安之貌一般光风霁月,但也称得上是面目端正,在市井之中亦是佼佼之者。倘若虞公子这般容貌之人,还称自己貌丑,那便真的是妄自菲薄了。”
容貌于自己而言,不过就是一副皮囊而已,美丑又如何,这世间之人就算是见过自己的真相貌,亦不会记得。
他对这世间容貌的美丑,亦从来都没有过真正的定义,更没有在意过自己的面貌。
可他竟不曾想,那日自己随口一言的话,她竟然会记得。不知她本就是敏锐之人,亦或说,她在意的是自己这个人。
他转过头,看着宋长谙,英挺的眉目间似乎带有几分淡淡兴致,用着那带着深邃的声音而道:“你今日得见,我的样貌并非是你以为的丑陋不堪。”
“可倘若我真的是容貌极丑,你又是否会被我的样貌惊吓住,又是否还会对我相助,又是否会嫌弃我的样貌?”
听闻此言,宋长谙似乎略微好笑的轻轻笑了一下,复又平和而道:“我不是早说过吗,何必要以美丑来定义世人。心善之人,便是貌美之人。”
“虞公子容貌出众自然是好,可倘若虞公子相貌真的是奇丑无比,我也不会在意。因为我知晓公子是个好人。”
“你我两次相遇,公子一次义不容辞仗义相救,一次又不由分说护送我回餐馆,这等仗义之人,我又怎会嫌弃?”
宋长谙的话出口,虞故渊方才发觉,这一番话,自己在与她初遇之时,就以同样的言语相问过。
自己从不会在意皮相,也不会在意旁人对皮相的看法,可却不想,自己偏偏对她的看法如此在意。
每每面对这个温柔又良善的姑娘之时,心中总是会被一种不知能够称之为什么的东西灌注了进去,连自己也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姑娘,总是会带给他一种旁人无法带来暖意。
这一生从不知何为故渊,但似乎见了她,便生出一种归于故渊的温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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